炎紅砂迴到麗江,興致不高。


    她找霍子紅諮詢,兩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裏,神色都凝重,一萬三故意尋個由頭從旁經過,聽到炎紅砂問:“那是都要我還?要是賣了房子還不夠呢?”


    一萬三迴轉來,曹嚴華正伸長了脖子朝那頭張望,急急套消息:“怎麽樣怎麽樣?”


    一萬三說:“世事難料啊,前一陣子還是富婆呢,一朝大廈傾塌,當然了,她那叔叔和爺爺也沒做什麽好事。”


    曹嚴華說:“都是她叔叔舉的債,我紅砂妹妹背這種債太冤枉。要說是報應吧,應該報應在炎老頭身上才對。”


    一萬三不這麽覺得:“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富婆乘了這麽久的涼,現在擔點連帶責任也正常啊。”


    曹嚴華瞪他。


    那邊談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紅砂耷拉著腦袋過來。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你不要喪氣,有我們呢,有一口飯就有你一口湯,總不會讓你餓死的。你要真被抓進去了,我們會想辦法湊錢撈你出來的。”


    他給她羅列希望:“你們家的宅子,應該值不少錢,要是還不夠,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別忘了,我們還有那麽多寶石在呢,再不行,還有房產!”


    他手一揮,直指鳳凰樓的方向。


    炎紅砂說:“我沒煩,這一陣子發生太多事,我就是覺得……怪沒勁的。”


    她在距離吧台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趴下,腦門抵在桌麵上,紮起的辮子執拗地翹著。


    一萬三盯著她看,看到後來,忽然有點唏噓。


    想想,好像的確是紅砂最倒黴了。


    自己是混混兒,到哪有口飯有張鋪位就行,無所謂,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賊骨頭鏗鏗的抗造,羅韌完全是非人類了,出了那麽多的事,沒見他慌過。小老板娘雖然不知怎麽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著有人寵著吧……


    細想,紅砂其實比木代還小一點,無憂無慮地活到這麽大,忽然接連失親,知道了家裏發跡的不堪真相,財富被收迴,剩了孑然一身,沒哭沒鬧沒上吊,還在想著去把債給清了……


    一萬三忽然覺得,還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個大大的笑臉。


    端過去給她,說:“我請你的。”


    炎紅砂抬頭,狐疑地看他,然後拿起小湯勺,在咖啡裏攪啊攪啊:“你這麽好心?沒放藥?肯定喝了拉肚子……”


    md!


    曹嚴華在一旁涼涼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時的罪惡嘴臉都昭然若揭了,現在裝什麽愛心暖男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吧……”


    尼瑪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萬三抓起一個糖包就向曹嚴華扔過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縮,糖包就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去了,正砸在牆上掛的一幅畫上。


    曹嚴華為自己的反應速度所驚歎:完全是身隨心動啊,看來這些日子的基礎功夫沒白練。


    他洋洋得意,正要嗆一萬三兩句,忽然發現,一萬三根本沒看他。


    他正皺著眉頭,盯著剛剛糖包砸到的那幅畫,然後起身,走到那幅畫麵前細看。


    炎紅砂納悶,用口型問曹嚴華:他幹嘛?


    曹嚴華也一頭霧水。


    是那幅畫有什麽特別嗎?


    酒吧的邊牆,為了增加情調,零星的掛一些特別的畫,並不稀奇,事實上,聚散隨緣還專門開辟了一麵牆,供客人留言塗鴉。


    那幅畫,是彷品,日本浮世繪,葛飾北齋的《神奈川衝浪裏》。


    畫麵也簡單,就是漁船置於巨浪的腹部,遠處是安詳的富士山。


    曹嚴華湊上去,滿臉納悶地看一萬三,炎紅砂有點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滿嘴的苦澀,忽然反應過來:哦,對了,糖包讓一萬三給扔了。


    不過,一萬三在看什麽呢?


    大門被推開,帶動門上掛著的東巴風鈴,還有聘婷清脆的聲音:“小刀哥哥!”


    一萬三渾身一顫,打了個激靈,蹬蹬蹬退後三步。


    羅韌帶著聘婷一起來的,隻一眼,酒吧裏的一切盡收眼底,曹嚴華的莫名、炎紅砂的怔愣,還有……


    他的目光在一萬三和那幅畫上打了個來迴:“看什麽呢?”


    ***


    聘婷被張叔帶進了吧台洗盤子,她倒是樂於勞動的,哼著歌兒,水龍頭開的老大,水花濺起來,噴了她一臉。


    她咯咯笑著,撐著吧台仰起頭,想給羅韌他們看自己狼狽的臉。


    然後臉色垮下來,悻悻的。


    沒人看她,他們圍坐著,都在看取下來的那幅浮世繪。


    一萬三指著畫的左側,那裏,海浪翻卷如同巨爪。


    “突然之間,就看到海浪在翻轉,就好像是形成了個漩渦,旋著旋著,就成了個空洞,黑漆漆的,像是個洞。”


    “然後聽到聲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種,接著你就看到那個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著心跳的節奏,像是洞裏,有個巨大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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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嚴華聽的極其興奮,一時間居然詞窮:“我就說……跟我看到的一樣……也是這樣……”


    他追問:“有風嗎三三兄?還應該有風的。”


    風?一萬三恍惚了一下。


    有。


    涼的,森冷的風,帶著腥鹹氣息,迎麵吹來。


    ***


    木代對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極其枯燥,又極其簡單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動範圍離不開菜場和飯館,上菜、收銀、擦桌子、倒垃圾,像恆定的軌跡,不出半點偏差。


    鄭梨不喜歡這生活,十七歲的姑娘還是不定性的風,喜歡追逐熱烈和新鮮,餐館的生活卻是老舊的框畫,把她框在橫條豎條當中,還總帶著難聞的油膩味。


    她不止一次沮喪地問木代:“木木姐,你怎麽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木代覺得這樣的生活,對目下的自己來說,是最好的。


    如果繼續待在紅姨身邊,羅韌身邊,往事揮之不去,空氣都會是壓抑的吧。


    這裏沒人認識她,緩慢取代激烈,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歡就做,不喜歡就不做,她可以靜下來,認真想一些事情。


    何醫生跟她說了很多,無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現在混亂,需要治療,需要嚐試新的方法。


    木代不覺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了解關於人格的種種分析解說。


    她覺得,問題的根由,也許是她身體裏有三個自己,而她沒管住罷了。


    就像三個小妖怪作亂,模糊了她的本來麵目,久而久之,連親人、朋友、愛人都不知道她的樣子了。


    為什麽沒管住,大概是她膽小、怯懦、逃避,聽之任之,頭埋進沙子裏,眼前一黑,以為世界就不轉了。


    就好像個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頭人就蹬鼻子上臉,錢賬、人事,全是一鍋亂粥,如同小說裏說的那樣:漸漸露了那衰敗的氣象來。


    那她現在,就來出麵管一管,正本清源,揚威立萬,必要的時候,殺一儆百。


    這感覺新奇,她好像登上權座,對著黑暗中影影綽綽的許多自己發號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還是三十重人格,都要聽我的。


    心病,無外乎有心結,一個個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擰的麵目全非。


    沒關係,從最初的最初,一個個來解,漸漸還自己本來麵目。


    不需要何醫生,不需要新型療法,也不需要林林總總的藥。


    我就是我自己的藥,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


    鄭水玉慢慢有點喜歡木代,老板總是喜歡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腳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懶也不拖遝,閑下來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的在靠近門口的桌子邊坐著,陽光從玻璃門裏透進來,拂在她的臉上。


    鄭水玉跟她聊天,問,多大啦,有男朋友嗎。


    木代說:有啊。


    這個“有啊”讓鄭水玉大為驚詫,和所有好奇打聽的中年女人一樣,她其實是想接一句:要麽姨給你介紹一個?


    居然“有啊”。


    “長相怎麽樣,帥嗎?”


    木代低下頭,抹布在桌子的一麵反複的揩,唇角露出淺淺的笑:“帥的。”


    “家裏有錢嗎?”


    木代想了想:“有吧。”


    “對你好嗎?”


    “好。”


    鄭水玉有點納悶:“那他怎麽放心讓你一個姑娘家出來,在這種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說:“他忙啊。”


    說的理直氣壯,鄭水玉有點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進了後廚,鄭水玉的老公何強是主廚,刀工不錯,在給土豆切條。


    他教木代:“手指要彎起來,手背抵刀麵,這樣就不會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夠快的時候,那就是刀光一片……”


    其實何強遠沒到那個境界,隻在小姑娘麵前擺忽罷了。


    木代說:“我試試。”


    她嚐試性的切了幾下,然後手上漸快,鐸鐸鐸鐸,刀刃和砧板相擊相打,像是快節奏的音樂。


    切完一個,又一個,砧板上堆滿細細的澹黃色土豆切絲,姿態優雅的藝術品。


    何強張大了嘴在看,鄭水玉和鄭梨都被這聲音吸引,從廚門處探進頭來。


    再伸手摸,盆裏空了,土豆已經切完了。


    木代拎起刀,向著砧板用力一擲,菜刀的邊角剁進木板,鏗然而立,像音樂乍停的一記強音符。


    然後轉身,麵對著三個人合不攏的嘴,屈膝、低頭、一拎圍裙,像謝幕的芭蕾舞小天鵝。


    咯咯笑著就出去了,舒心舒意。


    鄭水玉覺得,這個服務員招的真值。


    下個月或許可以給木代加工資,省得她心氣高,被人挖牆角跑了。


    ***


    這天晚上,晚飯時間剛過,夜宵時間沒到,剛好是一輪空閑。


    木代坐在餐館門口,看對街那個紅色的公共電話亭。


    然後拿了紙筆,趴在桌上寫著什麽,寫完了,抬頭看鄭梨,招手讓她過來。


    鄭梨沒來由地喜歡她,就喜歡跟在後頭屁顛屁顛,一路小跑到跟前。


    木代說:“有錢嗎?幫我個忙。”


    她想打電話,但剛上工,還沒來得及預支工資,口袋裏隻兩個一角的鋼鏰。


    鄭梨趕緊點頭:“有!”


    兩個人擠到電話亭裏頭,木代轉身關好門,鄭梨投了幣之後,她慢慢地摁下一串手機號碼,等候的當兒,把紙條塞給鄭梨,說:“照著念。”


    借著街燈和巷子裏林林總總的各色燈光,鄭梨看清楚那行字,她有點不明白,看向木代,想問:為什麽?


    木代背倚著電話亭的玻璃麵,頭微微歪著,格子襯衫卷起了袖,露出白皙的手臂,她伸出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多講話。


    目光溫柔而沉靜,長長的頭發拂過肩膀,被後頭打過來的燈光籠出柔和的光暈。


    鄭梨覺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的話,幾乎就愛上她了。


    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喂?”


    鄭梨一怔,趕緊舉著字條,用自己不標準的普通話,磕磕巴巴照著念。


    “您好,本公司專營各類房產,傭金優惠,服務到位,是您投資置業的不二選擇……”


    電話掛斷了。


    鄭梨捏著字條,有點不知所措,木代低著頭,一直在笑。


    過了會,她輕聲說:“真沒耐性。”


    說完了,門一推,往飯館的方向走,腳步輕快。


    鄭梨在後頭亦步亦趨的跟著,追著問:“木木姐,是你仇人嗎?故意打電話去整?”


    巷尾傳來唿喝的聲音,木代偏頭去看,一群混混模樣的人,抬著箱啤酒,正吆五喝六地往飯館的方向走,要麽袒胸露背,要麽穿著鬆垮,年紀都不大,估計也就十八九歲。


    木代說:“快點,夜宵檔要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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