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醒了,再也沒睡著,忽然想到那塊胭脂色的琥珀。


    那時候,她給羅韌他們看了之後,隨手放在床邊,再然後,曹嚴華和一萬三他們搬床板,是一起帶過來了呢,還是落在隔壁屋了?


    她伸手在床邊摸索,羅韌察覺了,問:“怎麽了?”


    “那塊胭脂琥珀呢?”


    羅韌說:“我收起來了。”


    一邊說,一邊把那塊琥珀遞給她,木代接了,握在手裏,因著那個夢,心裏像是飄過一團一團的棉絮,堵的塞塞的。


    她問羅韌:“野人為什麽會帶著一塊胭脂琥珀呢?”


    羅韌說:“應該是那個女人給它的吧。”


    木代冒出一個念頭:“你說,那個女人會不會沒有死,變成野人了?”


    羅韌笑:“技術上有難度,炎老頭殺死的隻是一個普通的山裏女人,但是你也看到了,那個野人的身量接近兩米。”


    木代不服氣:“有兇簡啊。”


    “所以,兇簡讓她長高了,全身長毛,變成野人了?”


    “嗯哪。”


    羅韌摸摸她頭發:“睡吧,我要是再遇到她,會幫你問問是不是的。”


    發頂,被他摩挲過的地方,都好像留有溫度。


    木代想著:羅韌怎麽會喜歡我呢?


    再一細想,其實她對羅韌,並不特別了解,至少,他的過去對她來說,大片大片的空白。


    但她不想去了解了,就好像她並不希望羅韌去了解她的過去一樣,人很複雜,好像一個洋蔥,剝開一層,還有一層,中間,會嗆的流淚,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


    那就不要剝開好了,就這樣一團和氣,你好我也好的一直牽手,不好嗎?


    然後,天就亮了。


    ***


    今天要趕路,一天時間,撤出林子,迴到七舉村。


    可是,每個人的心裏,都埋了句話。


    ——不一定出得去吧?


    這裏頭是裹了血仇的,換了自己是野人,會那麽輕易讓炎老頭出去?


    整理行裝的當兒,曹嚴華跟一萬三嘀咕:聽說人複仇,三年五載的會有倦,動物不一樣,畜生都是一根筋,記的死狠死狠的。


    他跟一萬三商定,待會上路,要離炎老頭遠遠兒的,免得被當成池魚殃及。


    考慮到還會有再進來的可能,一概輕裝,隻背必要的吃的,帶趁手的防身武器,其它諸如鐵鍁等等,都留在石屋裏。


    羅韌把腳套給了木代,曹嚴華和一萬三也本著照顧女孩兒和老人的精神,腳套分別給了炎老頭和炎紅砂。


    六個人,雖然在一處走,但是因為山路狹窄,還是要分前中後三隊,一般來說,押尾必須強過前隊,因為押尾是保證全員不掉隊的重要後盾,理論上,最好羅韌押尾,木代前隊。


    但是木代不認路,所以最終分配下來,考慮強弱搭配:羅韌和一萬三是前隊,炎紅砂炎老頭中隊,木代和曹嚴華後隊。


    一萬三心裏直喊阿彌陀佛,跟羅韌在一處,他確實安全感爆棚,曹嚴華跟木代一道,心裏也比較踏實,就是很嫉妒炎老頭:這個死老頭子,被夾在中間,前後雙重屏障,真是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按他的想法,炎老頭走最後才好,野人如果跟上來,拖了就走,大家都不費事。


    不過……


    曹嚴華長歎:也隻能這樣想想罷了。


    ***


    於是上路。


    出發時還有太陽,半個來小時之後,天就陰下來了,再過了會,樹葉子開始往下滴水——這山裏頭,委實也太多雨了。


    曹嚴華吭哧吭哧跟著木代。


    “妹妹小師父,你說,如果兇簡真在野人身上,咱們得怎麽弄啊?”


    他小聲嘀咕:野人那麽厲害。


    木代說:“你對自己有點信心,我們五個人呢。”


    曹嚴華說:“這又不是拚人頭,這是講實力的。你想,我三三兄那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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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頭走著的一萬三惡狠狠迴應:“曹胖胖,我聽見了!”


    曹嚴華人前人後表裏如一:“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沒事就倒騰你的破畫,哄騙一下小姑娘也就算了,你還指著用畫畫征服野人嗎?”


    一萬三答的擲地有聲:“藝術是不分種族和國界的。”


    正說著,羅韌忽然腳下一停,一萬三走出了兩步,又退迴來,看到羅韌抬頭看著什麽,好奇的循向看過去。


    心裏冷不丁打了個激:前頭不遠處的樹枝上,掛著的……


    是那個掃晴娘。


    木代也過來,猶豫了一下之後,提氣踏著樹幹上了幾步,馬刀一揮,把掃晴娘的掛繩給割斷了。


    一萬三上前一步,撿了過來給羅韌。


    羅韌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湊到近前聞了一下:長期浸泡的黴爛味道。


    他確認:“應該是同一個。”


    收拾行裝的時候,當然不會把這種玩意兒帶著,曹嚴華記得,是扔在大屋的角落裏的。


    那個野人迴去過?拿了掃晴娘,又趕在他們前頭,把它掛在了樹上?


    一萬三後背發涼,轉頭衝著林子裏看了又看,頭皮一陣麻似一陣,總覺得林子裏馬上要竄出什麽來了。


    嘩啦一下,遠處有樹枝的響聲。


    每個人的神經都繃起來了。


    羅韌從背後取槍,端平,手指輕輕扣在扳機上,低聲說:“站我背後。”


    木代的心砰砰跳,伸手出去,牽了炎紅砂的手,炎紅砂也慌張的很,掌心一片冰涼。


    羅韌屏住唿吸。


    林子裏安靜到隻剩風聲,沙沙聲,還有……


    嗡嗡的聲音,視線裏,有一隻不知道是蜜蜂還是馬蜂,振動著翅膀。


    羅韌心裏咯噔一聲,馬蜂……馬蜂窩?


    他瞬間收槍,大叫:“跑!”


    其它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這個“跑”字還是聽的明白的,頓時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


    幾乎是與此同此,一個巨大的黑色蜂巢,從遠處被狠狠拋擲過來,落地時嗡的一聲,曹嚴華百忙中迴頭,看到黑色的蜂群振翅飛出,像成片的黑雲,向著這裏急掠而來。


    娘哎!


    慌不擇路,連磕帶絆,倒地就滾,混亂中隻聽到其它人尖叫,這叫聲忽東忽西忽近忽遠,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耳邊嗡嗡聲不斷,忽然間脖頸一痛,知道被蟄,嚇的魂飛魄散,跑的更快了。


    常識他懂,馬蜂會蟄死人的,死了也就算了,死狀那麽難看,下到地下,祖宗都不認他了!


    正跑著,身子忽然一輕,有隻毛茸茸的手,拎起了他的衣領來。


    野人!


    ***


    木代起先是和炎紅砂跑在一起的,混亂中聽到炎紅砂尖叫“爺爺”,然後手一滑,炎紅砂就掙脫了。


    木代想拉迴她,但是一迴頭,眼前鋪天蓋地的黑雲,嚇的腿都軟了,張皇中,一萬三拉住她,尖叫:“跑啊!”


    倉促間兩兩同路,也忘記了是什麽時候分開的,好像是一萬三腳下一絆,從邊上滾了開去,而她慣性還在前衝,衝了幾步,忽然發現下頭就是陡坡,收步不及,身子一倒滾了下去。


    刹那間天旋地轉,隻覺得馬蜂也跟下來,耳邊都是嗡嗡聲,到最後撲通一聲,像是落入水中。


    不是水,是這兩天下雨,在山凹裏匯聚成的溝澗,隻半米來深,木代趴進水裏,死死憋著氣。


    蜂聲就在頭頂,隔著一線水麵,嗡嗡,嗡嗡嗡。


    ***


    炎紅砂掙脫木代,想去找炎老頭。


    但蜂群已經撲過來了,她尖叫著向前跑,耳後、脖頸一陣刺痛。


    忽然間,有衣服兜頭照臉把她遮住,她聽見羅韌的聲音:“過來!”


    羅韌把她拽到身後,隔著衣服,她看到火光,忽然反應過來:是他們帶的火把。


    火焰唿唿的左右搖擺,在身前掄開密不透風的圓,羅韌拽著她疾走且退,她就這樣頭上蓋著衣服,隨著羅韌跌跌撞撞地走,腦子裏隻一個念頭。


    爺爺呢?我爺爺呢?


    終於停下來,馬蜂的嗡嗡聲已經聽不見了,頭上的衣服被人掀了去,炎紅砂愣愣站著,看到火把插在地上,羅韌迅速用衣服包住頭,兩個衣袖在腦後打結,隻剩眼睛在外頭。


    羅韌指她的腳套:“脫下來,給我。”


    炎紅砂趕緊脫了,羅韌用腳套纏住手臂,把手也包了進去,又吩咐她:“你在這等,我要迴去找木代她們。”


    木代她們……


    炎紅砂驀地反應過來:“木代他們呢?”


    “不知道,當時一片亂,每個人都在跑,跑的方向也不一樣,馬蜂鋪天蓋地的,我沒看見木代去哪,也沒看見你爺爺。”


    又問炎紅砂:“蟄的厲害嗎?”


    炎紅砂說不清楚,她隻記得,那個時候,耳後脖頸一陣疼,但現在,都麻木的沒有感覺了。


    羅韌說:“你自己檢查,蜂毒嚴重的話會死人的。萬一疼的厲害,你就用自己的尿在傷口塗一下。”


    炎紅砂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啊?”


    羅韌說:“我沒跟你玩笑。”


    他拿起火把,很快離開。


    炎紅砂坐在原地,戰戰兢兢地等,羅韌一走,這裏好像就陰森可怖起來,炎紅砂不安的,左看看,右看看。


    周圍,總像是有聲音,總像是有暗中窺視的眼睛,樹葉在頭上響,她好多次疑心,總覺得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個黴爛的掃晴娘。


    羅韌終於迴來了,一個人迴來的。


    炎紅砂迎上去,不敢先開口問他。


    羅韌說:“蜂群散了,周圍我看過,沒有屍體,也沒找到一個人。”


    炎紅砂嘴唇囁嚅著,眼淚蓄在眼眶裏。


    羅韌說:“好消息是,應該沒被馬蜂蟄死,蟄死的話,屍體應該就在附近,壞消息是……”


    “那一帶,有野人的腳印,野人出現過,但是它可能中途上樹了,單從地上的痕跡,沒法追蹤。”


    炎紅砂哭起來,說:“我爺爺一定死了。”


    野人出現過,它可以不傷害木代和曹嚴華他們,但一定不會放過她爺爺。


    ***


    曹嚴華醒過來了。


    醒之前,做了個美夢,夢見鳳凰樓開張,門口圍了一堆人,鄭伯拿著話筒大聲宣布:“下麵,有請曹總為我們鳳凰樓開張剪彩!”


    曹嚴華看到自己紅光滿麵,樂的嘴都合不上,一手托著大紅花球緞帶,另一手舉一把金剪刀。


    有記者把鏡頭對向他,喊:“曹總曹總,看這裏!”


    他咧嘴一笑。


    下一秒,照片就呈到眼前了,一切都好,唯獨那張臉,像麵盆一樣大。


    他發怒:“這什麽狗屁拍照技術!”


    不對,湊近了細看,這張臉怎麽那麽腫呢?


    嗡嗡,嗡嗡嗡,夢魘一樣的聲音,他看到,有隻馬蜂,振動著翅膀,從照片裏飛出來了。


    馬蜂!


    記憶像放出的閘水一樣迅速迴流,曹嚴華一驚而醒,醒的時候,腿蹬到什麽,軟綿綿的,像是個人。


    他抬起頭,眼睛本來就小,現而今被蟄的,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線了。


    就著那一線的光景,他看到,趴在那兒的是……


    曹嚴華大驚失色,撲過去晃他:“三三兄,三三兄,你醒醒啊,你怎麽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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