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9-24


    從青丘離開已是清晨,祝如芳被安排在青丘暫住下來,既可以陪伴清河,又可以幫著錦瑟開導她。踏在滿是露珠的草地上,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些天雖然都是與何連宏在一起,可是一到夜晚,我都是悄悄地離開在各地奔波。


    我騙了他,一直都在騙著他,就像他一直在騙我一樣。


    我們都懷著各自不可說出口的目的,我們都明白各自的謊言,隻是一直沒有說出口。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沒有傷心,隻有快樂。即使有一天我們真的分別,留在記憶中的也隻是那些溫暖快樂的記憶而已。這樣真的挺好的,至少不會有遺憾。


    他中了錦瑟的眠散,在結界中睡得沉沉。我緩步走到他跟前蹲下,仔細端詳著他的容顏。


    記得那一日春光明媚,我與他在一片清風朗日下初見。他長得真好看啊,我見過許多仙神妖魔,卻也沒見過生得這般好看的男子。鳳目溫潤,澄遠淡定;白衣翩翩,悠然清雅。不似祝如芳那般文弱溫和,亦不似李清啼那樣稚氣未盡,仿佛在勃勃英氣中含了一段難以說清的風韻。縱是那明媚的春光,都在他的微微一笑麵前失了顏色。更讓我訝異的是他的從容淡雅,隻那一個眼神,便將天地萬物都踩到了腳下。


    可是如今再細細端詳著他的眉頭,卻看到暗夜流淌的血光,伴隨著冷冷的決然,勾轉成他嘴角不易察覺的微笑。那麽美,卻那麽危險。


    可是他生得真好看啊,隻是當初相見的那一眼,他便在我腦海中停下,而後再也沒有走出去過。


    我伸手解了他身上的眠散和結界,在他身邊並排躺下,輕輕閉上眼睛。


    紅塵落盡,繁華散去,天地間隻餘下我和他,還有滿天的熠熠星河,在靜靜流淌。


    那是多麽溫柔的夜,長夜的盡頭,是即將麵臨的離別。


    第二日的陽光依舊極好,我與何連宏卻沒有去任何地方,隻是坐在竹林裏的那一條溪水邊上,聊了整整一日。


    從我們的初見,他為我揚眉奏笛,到懸崖邊我為他的舍身相救。從花燈會上的冰涼匕首,到禁地的聯手救人。還有這一路上的種種,親眼目睹的往事悲劇,麵對追兵的亡命天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在一起經曆了這麽多。


    何連宏有些訝異地看著我笑:“你今日是怎麽了,怎麽盡是迴憶這些過去的事?”


    我垂下雙眸,輕聲道:“人生難免別離,我隻是想把這些事牢牢記在心裏。即使有一天你我分離,再無相見之日,至少有這些迴憶,值得我細細迴味。”


    何連宏沉默了半晌,站起身來負著雙手,望著碧空白雲:“我從不相信什麽迴憶。我隻相信現在的時時刻刻,迴憶隻是迴憶,從來沒有什麽力量。人間種種一切,最終都抵不過時間,何況是失了色彩的迴憶呢?”


    我抬起頭,看著他,而後微微而笑:“你可以不相信迴憶,但是你必須相信命運,總有一天,你會相信命運。”


    夜幕降臨地很快,夜色沉沉落下,一輪亙古的明月,投下柔和的明光。


    何連宏告訴我,今夜在這裏,將會綻放盛大的煙火,這是北漠的重要日子,為了紀念一個……和清河一樣的奇女子。


    百年前,北漠太後母族澹台氏與皇族楚氏相爭,曆經十八年紛飛戰亂,最終澹台氏落敗,十族斬首。


    這本就是一個殘酷的權利之爭,隻是無辜的卻是那些什麽都不知道的閨中兒女,生生被葬送在這一場浩劫中。


    澹台氏與楚氏曾有較長的一段姻親之約,左相之女澹台諾自幼與九皇子楚言定下婚約,被太後養在宮中,二人自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楚言曾經向澹台諾許諾,迎娶她的當日,定會為她燃放最美麗的煙花。


    少年時單純的愛戀明媚如風,澄澈如水,無憂無慮地讓人羨慕。奈何皇命難違,年僅十歲的澹台諾最終被押上了斷頭台,魂斷深秋。


    所謂宿命,不過如此。


    八年後,九皇子楚言登基為帝,立驍勇大將軍養女朝歌為後。傳聞朝歌皇後,傾國傾城,溫柔嫻雅,隻是她的脖子上,有一道傷口。這道傷口被畫作一枝嬌嬈鮮豔的紅梅,別有一番韻致。


    可是絢爛的煙花並沒有燃起,隻有一支紅燭淌著血淚,伴她度過了新婚的第一個慢慢長夜,孤寂而難堪。


    深宮歲月轉瞬即過,朝歌皇後卻從未得到過皇上真正的寵愛和關懷。楚言在立後的第二年便迎娶了一位普通的民間女子,並不顧群臣反對,封其為明妃,隻因為她有著那樣一張,與當年的北漠第一美人澹台諾一模一樣的麵容。


    可是絢爛的煙火終究還是沒有燃起,那是他給她的承諾,隻屬於她一人。即使她不在了,還是隻屬於她一人。


    皇後溫柔敦厚,麵對著明妃的無禮和不敬處處忍讓。可是皇上卻視作不見,隻是終日與明妃飲酒作樂。


    朝廷漸漸失了民心,奸佞當道,民不聊生。可是他置若罔聞,他隻是終日沉溺在明妃的溫柔鄉中,仿佛要把那失去的八年全部補迴來。


    義軍終於攻到了皇城的門下,而私自打開關門,並將軍情機密送出去的,便是享盡富貴榮華的明妃。美豔絕倫的容顏,原來隻是狼子野心的一顆棋子。而最終與他站在一起並肩作戰的,卻是被他互視了那麽多年的發妻。


    皇城樓下,驍勇大將軍看著他,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真相。


    當年的那一場滅族之禍,並沒有奪去她的性命,卻將她的容貌毀於一旦,唯一不變的,隻是她愛他的心。


    原來他苦苦尋覓的刻骨銘心的愛戀就在自己身邊,他看著身邊的她,看著她一身火紅色的衣裙,淚如雨下。


    她從頭到尾都沒改變過。錯的隻是他,從一開始,錯的就隻是他。


    往事,俱如雲煙。


    八年的養育之恩讓驍勇大將軍答應了朝歌皇後的請求,給了她和他最後一夜,那一夜,他終於為她燃放了美麗的煙花。她在美麗的煙花中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曾睜開過。


    楚氏江山覆滅,當義軍在第二日天明找到他們時,隻看到楚帝與朝歌皇後雙手緊握,麵容平靜。


    一個皇族的覆滅,卻留下了這樣一段淒美的傳說,讓人唏噓不已。從此,北漠每年都會燃放煙火,紀念朝歌皇後,紀念這段愛戀。


    他說完這個故事的時候,煙火已經綻放開來,滿天都是絢爛的花火,映著碌碌紅塵,滄桑而美麗。


    何連宏在這片絢麗中握住我的手:“清河,你願不願意永遠陪在我身邊,就像……就像朝歌皇後那樣?”


    我不語,隻是仰頭看著滿天的煙火,美麗得好像一場夢一樣。


    他不是楚言,我不是朝歌。我不是清河,而他……也不會是真正的何連宏。我們的身份都隻是一場欺騙,這樣的我們,有什麽資格在一起?


    楚言與朝歌相伴了數十年,終究還是負了她。而我和他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個月的相處,那一日春光下的悠揚笛聲,還有那一夜桃花林的相依相擁。僅此而已。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不是不可能,是從來沒有過可能。


    人和妖終究是不一樣的,上天在讓我們相逢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我們的別離。我在天帝麵前發過誓,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這一路而來,我看到過太多太多的生死別離,人,妖,神,仙,魔,鬼,所有的族類,麵對命運,終究是無能為力。


    我不能害了他。


    所以在最後一朵煙火悄然落下後,我推開他的手,淡淡一笑:“對不起,我是清河郡主。”


    他的臉色在那一瞬間顯得很蒼白,有些愣愣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站起身來,朝他溫然而笑,語調卻平靜如常:“何公子,我是清河郡主,你應該記得,我將來是要和親北漠的。”


    不知他是否聽出了我語調裏的一絲顫抖,臉色依然慘白,語調卻平靜地如同一汪深水:“是啊,我倒是忘記了,你將來是要嫁到北漠去做王妃的,自然不會……願意陪著我這個山野匹夫。我以為,你不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女子。”


    我失笑:“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何連宏再次愣住,我頓了一頓,才道:“我不是貪圖富貴,我隻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們不可能,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


    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既是為了讓他明白,也是為了讓自己清醒而明白。


    何連宏站起身來,看著我的眼睛深不見底。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摸我的麵龐,我卻側一側頭:“何公子,今日的話,我便當做你從未說過,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也許我真是一個自私的人,明知道我們不可能,卻還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隻剩下最後的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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