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恩走了幾步,走到槐序身前,有些忐忑不安。小和尚天生靈慧,能知善惡,但這本事在槐序麵前卻全然失效了。對於未知,甚至還是傳說,人總懷著忐忑。


    槐序身量修長,小和尚隻能抱到他的大腿。這雙大長腿的主人蹲下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當作一個小大人對待。小和尚尚不知美醜,清澈的眼睛裏倒映著槐序的模樣,臉卻先紅了。


    紅臉蛋,大眼睛,睫毛仿佛小扇子一般,粉雕玉琢的小和尚。槐序看得心喜,伸手在他的光頭上摸了摸,道:“靈恩喜歡這裏嗎?”


    靈恩不知道他題外話的意思,但張梨棠是聽得分明,卻有幾分猶疑,隻是引而不發。


    靈恩點了點頭,人世汙濁,對純淨的心靈本身是一種衝擊。而黑山卻不同於凡世,怪異紛繁的外相包裹著的是一派簡單和純粹。孩子有自己的喜惡,說不出來,卻感覺得到。


    槐序道:“那靈恩在這裏住下好不好,這裏是南方,足夠溫暖。”


    靈恩瞪大眼睛,不知道為什麽槐序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抓緊了手上的木魚,迴憶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他。


    報國寺的火光是豔麗的紅色,老和尚身上掛著紅色的血,僧袍被灰塵和血跡浸成說不出的顏色。老和尚摸著靈恩的頭,目送他離開,說著莫迴頭,說著去南方。


    槐序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一切,這雙眼睛是最真實的鏡子,倒映著種種難言的過往。在靈恩的記憶中這一段痛苦而漫長,但在槐序的眼中卻隻有短短一瞬。


    下一刻,一個溫暖的懷抱襲來,打斷了他的迴想。


    槐序按著他的腦袋,柔和的綠色生氣從槐序道手上逸散,在靈恩身上遊走,治愈他在雪地裏留下的暗傷。


    靈恩眼裏盛著眼淚,他抬起頭,看著手裏抓緊的木魚,默默不語。槐序捧起他的手,對著手裏的木魚輕輕吹了一口仙氣。


    這口仙氣仿佛春風拂柳,給枯木一般的木魚帶來極為神異的變化。仿佛有一隻手在木魚的空腹中輕輕扣著,篤篤有聲,赤金的氣息從木魚中蒸騰而起,騰而不散,漸漸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


    槐序放開手,對著這模糊的人形合十雙手,念了聲佛號。靈恩的金豆豆掛在臉上,低聲叫道:“太師叔祖……”


    這人形不言不語,緩緩抬頭看向了槐序,縱然眉眼都是赤金的煙氣,槐序還是讀懂了他的意思,便認真的答道:“我會照顧他。”


    這人形伸出手,輕輕擦了擦靈恩的眼淚,便又化作赤金的煙氣沒入木魚。


    靈恩抱緊木魚,抽抽嗒嗒地說:“太師叔祖沒有騙我。”


    槐序應道:“對,他沒有騙你。靈恩,你的太師叔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有大願,有大行。不懼死亡,捐去殘軀,換得光明,這已經不是僅僅一個佛門中人能概括得了的了。


    槐序知道是誰驅散了京都的妖氛,心中感念,叮囑靈恩道:“保護好這個木魚。”


    這個木魚寄托著玄悲的靈念和舍利,除此之外,木魚本身也是一件重寶,稱作無相,與醒世鍾同為報國寺的鎮寺法器。


    哪怕槐序不說,靈恩也會用生命去守護這個木魚。靈恩哭得太傷心,槐序輕輕伸手將他的眼睛蒙住,拍著他的後背,拍了兩下,靈恩便沉沉睡去。


    廊柱後藏著的柔兒鑽了出來,將靈恩抱走,送去僧舍。看著小和尚離開,張梨棠問道:“靈恩畢竟是個人,把他留在這裏,恐怕有些不太妥當。”


    槐序搖了搖頭,道:“無妨的,我這山裏並不是隻有妖鬼,有教書先生,也有山神的祭司,養一個孩子也無妨。而且你看我這山裏有多少孩子,都是孩子,哪管什麽人不人的。”


    張梨棠迴想起來,果然自進門,已經碰到許多孩子。重羽、玲瓏、嬰靈、鹿童、鶴童,這些都是孩子。


    槐序同張梨棠敘舊,問了許多京都的事。從當今聖上到街坊流言,從國事到奇聞逸事,無所不談。張梨棠隻當敘舊,但在槐序心中,早以小見大,算計了許久,將京都的情況推算了個七七八八。


    正如太乙山望氣所見,若非玄悲大師舍命相搏,撞響警世鍾,引來天地陽剛正氣,破除了京都的妖氛,隻怕京都撐不到明年夏天會淪為魔窟。


    國師大人雖號稱真佛降世,但一定是個難以揣測的大魔頭。


    這魔頭在京都紮根,把京都當成老巢。人會給自己的房子翻修,動物也會改造自己的居所,更遑論這個魔頭了。正如蜘蛛結,這是本能。京都時有異象,民間多流傳著撞邪撞鬼的故事,也有許多匪夷所思的壞事發生。


    每個人心底都住著猛獸,而國師大人的做法,便是釋放人心中的野獸。魔頭橫行無忌,厭惡所謂的秩序,魔頭的老巢自然會朝著這方麵轉化。


    蒙蔽天聽,蒙蔽龍氣,蒙蔽人心,這苟延殘喘的王朝自然也不壞而壞了。玄悲所做的是把這魔頭的老巢打破,推倒了廊柱,搗破了圍牆,這魔頭便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重修“居所”。更引來陽剛正氣,破了魔頭的蒙蔽,使得龍氣複蘇。若要再迷惑龍氣,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心血。


    槐序是玄悲獻身的受益者,善待靈恩這報國寺的遺孤乃是必行之事。


    正聊著,有一縷月光從天而降,黑氣盤旋,化作一個威武的青年。槐序抬頭看去,正對上白獻之滿是喜悅的眼眸。


    白獻之叫道:“師兄,出關為何不知會我一聲?”言語之間,暗藏幽怨。


    槐序不得不安撫道:“故友前來,正準備叫你,不想你自己來了。”


    白獻之作戚戚之狀,道:“我若不自己來,隻怕師兄都不記得我了。你瞧瞧,自北地歸來,便不曾理會過我。”


    這般故作姿態,裝作小女兒的閨怨,實在是叫槐序啼笑皆非了。


    槐序也無奈,隻得道:“是我錯了,師兄冷落你了。”隻是許多天不見,再見之時,卻是真的心歡喜。


    “師兄也掛念你許久啦。”


    白獻之這才作罷,由著槐序將他介紹給張梨棠和青丘。白獻之猶記得當年張梨棠夜闖黑山,張梨棠卻已然毫無印象。誰會猜到那時候還隻是一個小包子模樣的白獻之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張梨棠舟車勞頓,已然困頓,槐序便請他休息。蘭若居裏便隻有師兄弟二人說著話,聊起來近日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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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獻之伸手虛空一劃,有一輪圓鏡顯出黑山鬼城的模樣,鏡光轉動,隻見其中秩序井然,城中陰魂已被收服,一部分打散到黑山陰界,一部分化作軍魂,成了黑山護衛軍。隻粗略一看,能知道白獻之花費了多少心思。有這陰兵守護,黑山可稱得上是固若金湯了。若是有些心懷不軌之徒前來攻打,隻怕要碰個頭破血流。


    槐序由衷讚歎,褒獎道:“師弟,你辛苦啦。”


    白獻之聽他說的鄭重,心中也湧起熱流,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槐序一句誇讚,便讓他心中歡喜。隻是這般鄭重,卻不是白獻之想要的那種,於是他起了壞心,道:“是很辛苦啊,隻是想想是為了師兄,便都值得。不知道師兄有沒有什麽獎賞?”


    這可把槐序難住了,什麽獎賞能拿的出手呢,白獻之並不缺什麽。他一為難,臉不由得皺了起來。


    白獻之看他想得辛苦,便暗自偷笑,悄悄摸到槐序背後,從背後擁住他,在他耳畔輕輕一啄,輕聲道:“這便算是獎賞吧。”


    槐序身體僵直。白獻之見他沒有反抗,便把他牢牢地鎖在懷裏,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裏,輕聲叫著:“師兄……”


    白獻之的腦袋貼著他的下巴,光滑柔順的頭發帶來的觸感讓人心軟,腦袋傳遞來的熱量讓他覺得陌生又熟悉。他漸漸放鬆了身體,歎息一聲,念道:“獻之……你……”


    白獻之伸出一隻手捂在槐序嘴上,喃喃道:“不要問,不要說。讓我靠一會兒。”


    這樣的動作,若槐序還是不明白,便愧對他的聰明才智了。於是往日裏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浮上心頭,許多不合理的事情和莫名其妙的對話都找到了歸宿。


    槐序能感受到他的忐忑,他的不安,他一頭亂麻的思緒,也能感受他湧起來如同潮水一般的意和依戀。曾經還有刻意掩飾,但許是今日的氣氛太好,白獻之便將自己明明白白敞在槐序麵前。


    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槐序神情恍惚,腦子裏一片空白,原來往日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隻是因為,喜歡啊。


    隻因心悅,便不離,便不棄,便相持,便相守,便柔腸千轉,便丹心百結。


    “獻之……”


    槐序心裏,忽然柔軟得一塌糊塗。(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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