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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蒼穹高遠,明月低垂。泰山大帝廟中無窮靈光浮動,華光九彩,神聖廣大。


    王蘭打掃過泰山大帝廟,就退守在側門,對著明月小酌一杯。人間繁華,繁華卻不及帝廟,這裏的清冷,比天上還重幾分。雖是如此,王蘭卻不敢有半分不滿,他是泰山大帝的清道使。泰山大帝巡遊之時,他在前開道,揮退人鬼妖魅。


    聽起來似乎是個很厲害的官職,事實上還不如帝禦前的馬夫。王蘭自成清道使以來,未曾見過泰山大帝巡遊,自然也不曾見過泰山大帝的麵容。清道使有事會被征召,無事便在凡間看守大帝廟。


    大帝廟到處都是,他看守的隻是其中一座罷了。


    喝了幾杯酒,王蘭不禁有些感懷,想起從前際遇,也不禁唏噓。正當此時,他似乎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


    “王兄,王兄。”


    王蘭自嘲一笑,自己果真是喝醉了,不然怎麽會聽到賀才的聲音。


    正準備端杯再飲,卻又聽到這唿喚,不禁一怔。把酒杯放下,王蘭循著唿聲而去。走出泰山大帝廟,在東巷一棵桑樹底下,王蘭看到了熟人。


    “賀才!”王蘭驚唿一聲,道:“你竟然從鐵圍山出來了?”


    賀才在桑樹下棲身,眼窩深陷,眼中有許多血絲,衣袍破敗,頭發雖然收拾過,卻仍舊有幾分散亂。


    賀才笑了一聲,聲如夜梟,刺耳難聽。


    王蘭皺了皺眉頭,眼中有幾分冷意,道:“你笑什麽。”


    賀才道:“王兄,你大難臨頭還不自知嗎?”


    王蘭怫然色變,道:“賀才,我念你故人一場,你再胡說,就不怕去陰司告你嗎?”


    賀才冷笑一聲,道:“好個王蘭,怎麽,當了個清道使就這般威風,我好意提醒你,你倒是擺得上架子!張兄在世時,你倒是能心平氣和的和我喝酒!”


    提起張生,王蘭才真的怒了,罵道:“你還有臉提他!若不是你不成事,三番四次去打秋風,拿著他的錢胡作非為,還教唆他害人,他怎麽會壞了一身氣數,窮困一生,孤苦終老。”


    賀才哈哈大笑,道:“別說笑了,王兄,是你以鬼仙之體附身在張兄身上,才壞了張兄命格,如何能賴到我頭上?”


    他這話正說在王蘭的心頭上,王蘭頓時陰沉著臉不說話。


    賀才道:“王兄,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在鐵圍山受苦這麽多年,已經洗清罪孽,將要轉世。若非真的聽到於你不利的消息,你以為我會冒險來人間?”


    王蘭道:“你有這般好心。”賀才貪財好色,貪嗔癡五毒俱全,唯獨沒有學會仁慈友愛。否則也不會既受了張生的恩德,又轉過頭教唆他去做壞事。


    賀才不惱不怒,道:“當年之事,我有大錯,我認了。鐵圍山受難這麽多年,若是還看不開,我就永遠出不來了。張兄已經死了,當年的恩德,是你和他一起給我的,我這次來,也隻是想了斷恩情。這次迴去,我就要投胎轉世。投胎之後,前塵盡了。我們三人的恩義,也都要散了。”


    賀才說著,竟然紅了眼眶,道:“鐵圍山幾十年,才懂得還是人間的好。”


    他說得動情,王蘭也不由得觸動。當神仙快活,但真的比人間快活嗎?


    王蘭道:“我先恭喜你了。”


    賀才扯了扯嘴角,道:“我說你聽罷,信不信由你。我出鐵圍山之後,在酆都城住了一陣子,托關係打聽了張兄和你的事情,也知道了當年一些事情。當年鬼差誤勾魂,將王兄你的魂魄勾走,事後才發現對不上號,沒辦法,便慫恿你修成鬼仙。我隻問你一句,當年你是怎麽成的鬼仙?”


    王蘭一怔,沒有迴答。


    賀才道:“你不迴答也罷,是你們搶了一個狐仙精修的內丹,方才化鬼成仙。奪人仙緣,壞人修行,王兄,這就是你做的事。你可知你們奪了那狐仙的內丹之後,那狐仙滿門老小數十口因此被捉去,剝了一身皮子做了大氅?”


    王蘭喃喃道:“它死了?”


    賀才道:“當然是死了。隻是他是狐仙,除了修成內丹,還有一口仙氣,死後化作狐鬼,也是鬼仙。不僅如此,他還跟了一個厲害的鬼王。我說你大難臨頭,正是這仇家要找上門了。”


    王蘭臉色隱隱變換,他雖然是泰山大帝禦前清道使,卻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神,若真是有仇家上門,除非告上去,不然不會有人來管。隻是這事本就是他沒理,告上去還不知道誰輸誰贏。


    賀才也不管他,道:“我在酆都城聽到有人間鬼魅在打探你的消息,不僅是你,那位誤勾人魂的鬼差也被人打聽行蹤。能掌禦勾魂的鬼差幾乎不遜色鬼王,等你仇人上門,隻怕除了他沒人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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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蘭道:“你可知那狐鬼如今身處何處?”


    賀才微微一笑,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道:“在金華,黑山。”


    王蘭長吸一口氣,道:“賀兄,我為我之前所為道歉,若非你冒險來告誡我,隻怕仇家打上門我都還不自知。”


    賀才道:“都是兄弟,也不必多說什麽。我以前糊塗混賬,也不怪王兄看輕。王兄,我該迴去了。”


    王蘭作揖,一揖到底,相送賀才。賀才迴了一禮,轉身走進黑暗裏,消失在夜色中。


    王蘭迴了泰山大帝廟之後,這棵桑樹底下,一蓬黑煙冒了出來,賀才站在黑煙當中,眼神晦暗不明。


    “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王兄,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賀才輕笑著,眉心浮現一朵漆黑的蓮花,他忽然一掌朝身後拍去,黑氣化作長蛇咬向身後。


    一隻素淨的手抓住了黑蛇,將黑蛇捏成黑氣,手的主人從黑暗中走出來,佳人如畫,眼含春水,正是當日從鯉魚劍下逃生的白蓮。


    賀才道:“白蓮聖女,區區金華就讓你吃了這麽大虧,重傷著逃迴教中,未免也有些不中用了。”


    白蓮捋了捋發絲,道:“我中不中用,你可以試試呀。幾十年前趁著黒蓮堂主攻打鐵圍山逃出來,你成了黒蓮聖子,又學了幾分能耐,便心大了?”


    賀才滿是血絲的眼睛裏一圈圈赤紅的紋路在眼珠子上爬動,他道:“我不想和你扯皮,你也別來拖我後腿。辦砸了差使,你還能再爬一次地尊的床嗎?”


    白蓮不羞不惱,道:“你也別激我,你變著法想證明你比我強,我就瞧瞧你這蠢如豬的故友能有什麽用。”


    兩人相視一眼,忌憚著後退離開。


    而泰山大帝廟中,王蘭卻備好了禮品,準備拜訪鬼差了。


    蘭若寺裏燈火早歇,鬼市裏一片堂皇。泉上人拄著拐杖,在蘭若寺裏煉氣,便是成了鬼仙,泉上人也沒有一刻放棄過修行。


    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際。氣一唿,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於月中;一吸,輒複落,以口承之,則又唿之:如是不已。1


    內丹已去,但泉上人憑借活著時修行的道法,又修煉出一顆鬼丹。鬼丹出口,仿佛熒熒一月,天地間的陰氣伴著月華在鬼丹上盤縈,美不勝收。


    泉上人煉了一會兒氣,便生出幾分寂寥之感。把鬼丹納入腹中,拄著拐杖在蘭若寺漫步。黑夜對於狐鬼來說,與白晝並無分別。


    幾年之前蘭若寺還是鬼窟,如今卻好似仙府。他一個狐鬼,成了蘭若寺的大管家,統領黑山大大小小的妖怪。想起來當年,卻恍如隔世。


    泉上人走著走著,就到了寺後藏經閣。青槐如同華蓋,月光照不過樹葉,隻有零星斑點投來。但這棵樹本身就在發光,瑩瑩光輝,這是生機顯化的靈光。凡人的眼睛看不透,沒有修行到一定氣候的鬼魅也看不透,但是泉上人卻看得清清楚楚。


    藏經閣燈火亮著。


    泉上人知道槐序在裏麵看書,他知道槐序修行的是佛法,若是不通佛理,是無法把佛法煉好的。


    白獻之應當也在看書,從他醒過來,似乎留下了什麽病症,一刻不見了槐序,心裏就不踏實——這是他的原話。所以他此刻應當是在裏麵看道經。


    泉上人停下了腳步,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一股鬱氣橫衝直撞,不發泄出來實在難受。但他不想這樣打攪槐序,他覺得自己不該給槐序添麻煩。


    藏經閣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四歲模樣的白吉和白喜在空中飛著,那些燈籠請為他引路。


    白吉和白喜是嬰靈的首領,兄妹倆常伴槐序左右,時常聆聽佛法,縱然聽不懂,但隨著翟楊晟來教書,從無到有,他們也漸漸懂了些道理。


    這是開蒙,也是開靈。嬰靈難以度化,因為嬰兒除了本能的情緒發泄,沒辦法進行溝通。人說什麽尚且聽不懂,何況佛法。但現在,蘭若寺的嬰靈在長大。不僅僅是嬰靈,那些初生的妖精都在成長。這是黑山的下一代。


    泉上人胡思亂想著,進了藏經閣。白吉給他搬了一個板凳——這個孩子已經知禮了。


    蒼老的白狐穿著一身衣服,坐在槐序旁邊,槐序放下佛經,青碧的眸子泛起一絲驚訝與喜悅,道:“恭喜,泉上人快踏入地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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