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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水月庵和白蓮堂有宿仇,槐序隻覺得喜聞樂見。然而現在,他還是打斷了妙諦禪師的話,道:“先看看這個吧。”


    槐序把神像擺在妙諦禪師的麵前,黝黑的神像八首十六臂,看起來兇惡可怖,隻有一雙眼睛看起來愁苦不堪。


    妙諦禪師眼神一凝,問道:“這是……”


    槐序伸手輕敲在神像的額頭,一聲脆響,神像從額頭開始皸裂,咯啦一聲脆響,神像上漆黑的塗層全部剝落,一同掉落的還有頭顱和手臂,槐序輕吹一口氣,飛塵盡去,隻見一個三目六臂的怒目金剛出現在眼前。


    妙諦禪師瞳孔一縮,脫口而出:“塗灰外道!”


    槐序道:“不僅如此,你仔細看。”


    妙諦禪師睜開法眼,隻見三目六臂的忿怒金剛的法相深處,一點光芒如同唿吸一般,似有似無,妙諦禪師神色一凝,道:“這是哪位師兄的金剛法身?”


    槐序道:“我先前和劉子源鬥法時,這法相中的師兄曾短暫的反抗過,隨後又被佛油製住,我才猜想這是不是寄居著哪位師兄的法身,不想原是大黑天法身。”


    妙諦禪師道:“中原之地已經少有修行大自在天之法,想來不是西來就是密傳。”


    佛門本身便是派係淩亂,槐序也不想深究,隻問道:“救不救?”


    妙諦禪師根本沒有迴答,這話也不需要迴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怕隻是遇見普通人,也會施以援手,更別說同為佛門子弟。


    槐序也不過是象征性問問,表示自己並不關心這位來自哪裏。


    妙諦禪師伸手在大黑天金身上一點,把其中的暗藏的一個舍利從金身上拍出來,舍利淩空一縱,化作一朵緩緩盛開的曼陀羅。


    曼陀羅緩緩打開,當中坐著一個須眉皆白的老僧,這老僧形容與活人一般,隻是枯瘦如柴,渾身金色,皮包裹著骨頭。


    老僧道:“一去二百年,終於有人救我脫卻樊籠。”隻說一句話,老僧便已經淚流滿麵。


    哪怕如他這般修成金身法相、位比地仙之人,也禁不住大喜大悲,淚雨滂沱。


    老僧大哭一陣,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最後才赧然道:“老僧無狀,讓二位見笑了。”


    老僧從曼陀羅中飛出,落入大黑天的金身中,擺動身體,見風就長,長到常人大小,才盤坐身體,將自己來曆道明。


    三百年前報國寺受仁宗皇帝敕令前往西域,管理西域佛門,這位玄悲老僧就是受令的一員,離開了中土前往西域,在西域建立了西域報國寺,總攬西域佛門一切事務。


    隻是西域本土佛門教派繁雜,教義眾多,並不服從管教,報國寺堅持了一百餘年,還是在大勢之下化作煙塵。


    西域報國寺被破之時,玄悲老和尚也被擒下,因為老和尚將金身法相寄托在大黑天的金身中,僧侶不願毀壞佛像,就將佛像封存。隻是不知後來佛像怎麽又流出,落到白蓮教中,被裹上金皮,鍛造成了幽天鬼神的模樣,並以幽天鬼神鎮住老僧,又以佛油繪製符文,驅使神像,壓榨老僧法力,老僧被困在神像當中,也沒有肉身,朝不保夕,能活到今日尚且金身不散,已經是極其不易了。


    老僧講完故事,便道:“西域報國寺已經沒了,不但有負仁宗皇帝之命,也對不起我報國寺,老僧要迴報國寺去了。”


    槐序沉了沉眼眸,道:“仁宗皇帝早就死了,報國寺還在,但未必是你記憶裏的報國寺了。”


    老僧笑了笑道:“報國寺還在就行,你們救我一命,無以為報,隻有以此物相贈。”


    老僧伸手化出兩朵曼陀羅,送給妙諦和槐序,道:“老僧去也。”


    話音剛落,就已經化作金虹而去,空留兩朵曼陀羅輕輕旋轉。


    槐序和妙諦各自得了一朵曼陀羅,一朵並非真是,而是玄悲和尚的佛法所化。裏的東西才是重點。


    槐序起身告辭,道:“深夜造訪不合禮數,改日再來叨擾吧。”


    妙諦禪師點了點頭,看著槐序轉身離開,忽然問道:“槐居士,你渡劫之日不遠了。”


    槐序慨然一笑,道:“不錯,明春龍抬頭之日,便是我渡劫之時。禪師,等我渡劫之後,再來找禪師論法。”


    他這般信心滿滿,妙諦禪師便不再多言。妙諦禪師有出手幫忙的心思,但若是槐序不需要,自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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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樣的心,槐序雖然不需要,卻仍舊感念,妙諦禪師和槐序比鄰而居,自然清楚他樹敵頗多,即使他是個妖物,妙諦禪師也仍舊願意為他考慮一點。


    槐序踏月而去,卻不是迴黑山,而是去了劉子源的道觀。


    當日劉子源以祭台供奉幽天鬼神,借著神像練法,驅使和尚的法力。如今劉子源死了,幽天鬼神的神念散了,和尚也跑了,自然也沒人能攔住槐序。


    槐序的影子在身體前方,影子指路,指引槐序去了劉子源的道觀,白蓮教在金華的據點就是此處,劉子源搜刮的無數財寶都藏在觀中。


    槐序掀起一陣大風,將道觀搜刮一空,隻留下劉子源勾結官商留下的票據書信,就在風中將事情抖了出來。


    劉子源強取豪奪來的美婢聞言,有大喜有大悲,第二日,就有人告官,隨後抓了一批官僚商戶,倒是給太守賺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


    又多了一大筆錢,槐序將錢記在蘭若香行的賬上,希望大家能將生意繼續做大。


    槐序已經朦朦朧朧有了感應,他怕是在金華住不久,香行的生意做大,槐序即使易地而居,也不怕人單勢薄。


    迴了黑山,把影子裏的厲鬼通通鎮壓在蘭若寺,槐序就安心修行,平日裏除了超度厲鬼、雕刻玉牌,就是聽著翟楊晟給小妖小鬼講學。


    轉眼之間,就是新年。


    爆竹聲中辭舊歲,人間處處添燈彩,蘭若香行以迴鄉過節的名頭閉了門,容娘就帶著大大小小的鬼物迴到黑山。


    除了香行裏的姑娘,還有負責修路造橋積累外功的其他妖怪。


    人間最繁華的景色,對妖鬼來說,卻偏偏是最難熬的時候。天下人類最多,新年乃是一年之始,天下陽氣勃發,天人借運,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要被排斥。


    除了祖靈能享用些香火,其他的妖鬼隻能遠離人間,遁往深山。


    槐序的鬼市都沒有開,這個充斥著陽剛正氣的日子,妖精鬼魅都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裏再也不出來,鬼市再熱鬧,也沒幾個妖鬼會過來。


    人間的年節無福消受,黑山上卻也並非寂寂無聲。山上人魂頗多,到了過年,也還保留著曾經的習慣。


    鬼市不對外開放,但黑山內部,卻仍舊一片歡欣。


    這個節日對妖鬼沒有什麽意義,但歡樂和希冀,總會賦予這個平凡的日子意義。


    槐序把雕刻好的玉牌放到荷包裏,給手下人一人發了一個。姑娘們可以用來溫養身體,其他的妖鬼也可以借它修行。


    哪怕不是槐序的手下,這黑山中定居的妖鬼,槐序也都備了一份薄禮,年歲年歲,這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白獻之是在除夕夜趕迴來的,風塵仆仆,身上掛著霜露的氣息,但是神色卻分外開懷。


    槐序道:“這麽開心,是事情做完了?”


    白獻之哈哈一笑,從袖子裏將一個卷軸取出,畫卷一撕,封印著的木頭就堆滿了庭院。


    白獻之道:“師兄,年好。”


    各式各樣的木頭裏蘊含著各種心念,這些善良的感動的心念匯聚在一起,在槐序的視野裏,點亮了整座庭院。


    白獻之就像燭火,散發著歡樂的光芒。


    槐序笑了起來,從心裏融化的笑意從眼睛裏流淌出來,溫暖的如同陽春,他說:“年好,獻之。”


    吃過年夜飯,狼鬼把以前用得車輦拉了過來,車輦上怨氣凝而不散,仿佛人麵一般在車輦上移動,曾經用仇敵鮮血和骨頭搭建的車輦,槐序已經許久沒有用過了。


    這個世界太大了,大和小總是相對而言,世界越大,人就越小。


    而渺小的,想要獲得安全感,就要變得強大,或者學會偽裝。殘暴在綠蘭鬼王那裏是變強的途徑,在槐序這裏是一層偽裝。


    而現在槐序強大了,堅韌了,就不再需要這一層偽裝了。


    槐序伸手按在車輦上,道了聲:“解脫吧。”


    一縷縷的火焰從槐序的袖子上爬下,將車輦點燃,頃刻間車輦化作一朵紅蓮。


    火焰裏,似有幾張麵孔隨著火焰飛舞,最後化作無形。


    槐序看著熊熊的火焰,在心默念一聲:“再見了。”


    第二日,白獻之就開始幫槐序打造車輦。穿著一身單衣,捋起袖子,刨木頭、楔合、雕等等,都是白獻之一手打造。


    他時常走神,放他的手放到一塊木頭上時,似乎就能聽到其中的故事,那是他的故事。


    等白獻之將車輦做好,套上狼鬼的鞍,白獻之悵然若失,呆滯了好久。


    等他迴過神,槐序輕輕壓低他的脊背,將他的頭發束在玉冠裏。


    “恭喜成人,獻之。”


    白獻之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比槐序還高出一小截,麵對麵站立的時候,能看到槐序垂下的眼睫。


    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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