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隱界已經支離破碎,不成樣子。


    群山開始崩塌,從意躑躅那八條甬道所在的山脈開始,一條一條地向著遠方倒去。


    從無日出的黑暗河流徹底斷裂。


    孤舟傾覆,木橋折損,長道崩毀……


    畫壁長廊再次被拆成了無數的碎塊,就連那一隻守門豬身上都出現了醜陋的裂痕,引得它一陣陣地慘叫起來:“啊啊啊殺豬啦真的要殺豬啦!”


    ……


    萬獸迷宮陣圖內,已經是一片洪水滔天,水麵上不時出現巨大而危險的漩渦,掙紮在水中的老邁靈獸們,隻要一個不小心便會為其所吞噬。


    建築,樹木,骸骨……


    似乎無一能漂浮在水麵。


    一隻受傷的銀狐,腿部流淌著鮮血,被那漩渦的水流一卷,便向著那水流的中心而去。


    “嗚嗚……”


    它哀叫了一聲,卻幾乎沒有抵抗之力。


    “嘰嘰嘰!”


    有些著急的叫聲,忽然從水麵上傳來。


    銀狐被漩渦的湍流攜裹著,卻猛然之間一怔,循著聲音朝著聲音的來處奮力望去——


    連一片羽毛都要沉落的水麵之上,竟然漂浮著一隻巨大的木船,形狀奇怪,兩頭都尖,隻是一頭看上去被磨圓了那麽一些,通體為栗色夾雜深褐色。


    木船長有八丈八,寬有兩丈五,就像是……


    像是一枚巨型的鬆子。


    與這浩瀚的水麵相較,它顯得微不足道。


    可若是與船上那頂多尺高的毛茸茸小東西比起來,卻龐然大物一隻。


    站在船頭上,小鬆鼠著急到了極點。


    它自然看見了前麵不遠處的銀狐,立刻叫起來,唿喚著,同時揮舞著自己的爪子,以求對方立刻看見自己。


    同時,整條大船,順著它的心意,飛快地朝著銀狐靠近。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大船竟然穿行在漩渦之中,毫無阻礙!


    銀狐一雙狐眼,忍不住有些驚訝起來。


    很快,大船到了銀狐身邊,小鬆鼠立刻兩爪子抱住一根粗樹枝,朝著銀狐伸了過去。


    銀狐已經不大能動,它隻能一低頭,咬住了那樹枝。


    小鬆鼠幾乎用上了吃奶……哦不,吃鬆子的勁兒,才拽著樹枝,將銀狐從水中拉上了船。


    重新迴到幹燥之處的感覺,顯然有些夢幻。


    狐族向來擁有最豐富的感情,也是最類似於人的存在,它感激地朝著小鬆鼠點了點頭,一雙狐眼裏藏著無限的溫柔。


    小鬆鼠用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腦袋,似乎有些不很明白。


    不過它轉眼就看見了另外一隻需要救援的同伴,趕緊揮舞著爪子,跳大神一樣操縱著大船,朝著那邊趕去。


    銀狐趴伏在船上,慢慢地伸出舌頭,舔舐著腿部的傷口。


    偶一抬頭,方才為無惡所逼問的那一隻老龜也被救了上來。


    銀狐的目光,濕潤潤地,漫散著那麽一點憂傷,再轉而看向周圍那不多漂浮的地麵與整片澤國之時,便轉成了蒼涼……


    它沒有說話,老龜也隻歎了一口氣。


    小鬆鼠依舊站在船頭,不斷地搜尋著,發現了同伴,便立刻靠過去,將之救起。


    很快,船上竟然已經站了不少的靈獸。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年輕,有的蒼老……


    鬆子大船行進在水麵之上,劃開波浪,有嘩啦啦的水聲。


    見愁拽著謝不臣,一把將他扔在地上的時候,便聽見了這水聲。


    她轉過頭去一看,卻是有些沒有想到。


    因為方才陡然之間的動作,小貂嚇了個半死,險些以為自己就要跟著見愁喪命,還好半路峰迴路轉,自家主人沒有蠢到那個地步。


    可饒是如此,小貂也驚魂未定。


    它爪子緊緊抓住見愁的衣襟,掛在見愁的肩膀上,像是一隻無尾熊。


    此刻看見了那駕駛著鬆子大船不斷救人的小鬆鼠,也是目瞪口呆!


    這年頭,連鬆鼠都不能貌相了啊!


    有點本事嘛!


    水中還有不少的靈獸,甚至很多僅存的碎片大地上,也還有遠遠看著的靈獸。


    整個世界,還在繼續崩裂。


    速度雖然比之前有所減慢,可依舊不斷有新的裂縫出現,整個隱界的邊緣,甚至已經出現了一條極為明顯的黑線,緩慢地向著中間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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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天地在大天地中,相對獨立。


    當守護的印符消失,整個天地也就處於了毫無防備的狀態,更不用說其穩定性了。


    大天地之中的規則,將會一步一步地崩碎隱界,並將之蠶食。


    隱界崩潰消失,幾乎隻是遲早問題。


    除非……


    那一枚印符被恢複。


    見愁收迴了打量四周的目光,看向自己腳邊,這無法起身之人。


    謝不臣身上尚有三枚黑羽之箭,皆是無惡之前發動攻擊之時在他身上留下,貫穿了他整個身體,甚至將他釘在了石柱之上。


    眼底沒有任何一點憐憫,見愁俯視著他,冷漠開口:“印符是怎麽迴事?”


    “咳咳……”


    謝不臣咳嗽了兩聲,卻有血跡染在了他嘴唇上。


    望著見愁那平靜之中蘊藏著殺機的眼眸,他竟無悲也無喜,輕描澹寫地迴道:“你無法殺我。”


    他知道見愁在想什麽,也知道她為什麽救自己。


    可他既然有本事算計讓她救,自然就有本事讓她無法殺自己。


    但凡敢賭的人,都有那麽幾分依仗,謝不臣二入隱界,又經橫虛指點,又豈能沒點緊要的本事?


    見愁聞言,那眼底的殺意幾乎壓抑不住,立時便要提刀將這人剁成八段,可臨了了卻強行壓下來。


    她笑:“你知道我有進入迷宮三重門的鑰匙,所以不惜折了一枚不動鈴,都要將我救下。你手中同樣有這一枚印符的依仗,所以才敢救我,甚至篤定你有危險,我也必將救你。”


    “不錯。”


    謝不臣並未否認。


    他何等深思熟慮之人?


    走一步算上個三五步不過尋常事。


    韜略計謀,打小學起,已像是吃飯喝水一樣,早就烙印在了骨子裏,從來不曾褪去。


    原本並不知見愁亦有籌碼在手,直到她出乎意料地甩開了他,進入迷宮陣圖,他這才清楚,那四枚鑰匙竟在她手中,且還是自己指點了她開啟之法。


    他掌心之中的印符,則來自橫虛真人,為有萬全把握,此印與他性命相連。


    印符失,他不會死。


    可印符沒有了他,卻會消散。


    這也是他敢將此展示給見愁看,並且篤定見愁會救他的原因所在。


    他聰明,見愁亦早有成算在胸。


    若她單單奪取印符,不救人卻要斬落他手掌,那他必定不會將自己陷於險地。


    所以見愁也很清楚,自謝不臣展開自己掌心的那一刻起,到與有關這一枚印符的事中止為止,她動不了他,他也動不了他。


    最聰明的計謀,莫過於陽謀,沒有謊言,也就沒有破綻。


    他不說謊,見愁亦知他不會說謊而將自己置於險地。


    一種極端詭異的沉默,便在兩個人之間蔓延開來。


    過了許久,見愁才道:“來龍去脈。”


    謝不臣又咳嗽了兩聲,眼見得見愁麵色冷澹,深知此刻兩人雖相互掣肘,看似勢均力敵,可他身有重傷,甚至在垂死邊緣掙紮,又哪裏能與她相抗?


    略一沉默,他終究簡短地說明了情況。


    青峰庵隱界他是第二次來,行進的路線雖然不一,可他對隱界的了解卻是遠超眾人,更不用說破解起陣法來簡直輕車熟路。


    二入隱界,印符乃是橫虛真人留下,以備謝不臣不時之需。


    此印名曰“大明印”,乃是橫虛真人多年以前的所得。


    大明印,可感應天地靈氣,穩固隱界的存在,也可以之為鑰匙,打開頭頂的天宮,探得不語上人留下的有關於《九曲河圖》的研究。


    甚至它可以重新凝聚出一枚新的大明印,鎮守隱界。


    “隻是,我暫不清楚此印如何使用。”說到這裏,他略微一頓,續道,“若你要救人,須趕在隱界完全崩潰之前,找到鯉君。”


    作為隱界的守護人,鯉君自然什麽都清楚。


    見愁聽了,便知這與自己想象的相差無幾。


    隻不過……


    “想來這印符還有第四個作用,謝道友忘了說。”


    謝不臣看著她。


    見愁唇邊一抹譏誚的笑意綻開:“以此印為引子,隻怕也可將青峰庵隱界歸為己有,從此成為昆吾所有的隱界之一吧?”


    “……”


    不可否認,她太聰明了。


    這一份敏銳,便是謝不臣也隻有驚歎的份兒了。


    無法否認,更無法承認,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嘩啦啦……”


    鬆子大船從前麵繞行了過去,小鬆鼠還在忙忙碌碌地救人。


    船上已經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了,見愁一眼掃過去,都是靈獸,並無一個修士,中域那幾位夥伴,至今不知人在何處。


    見愁迴過頭來,麵上籠著寒霜。


    濕潤的泥土地麵,有些汙濁的泥水。


    謝不臣重傷之下,鮮血暈染,便鋪開了一小片,他腹部、左肋、右胸膛上插著的三支羽箭,鮮血已經不再流淌。


    原本是五支,不過方才下墜的時候有兩支留在了石柱之上。


    見愁並未生出半分的憐憫來,也沒有為他拔箭治傷的閑情逸致,她隻慢條斯理地將衣袍一掀,近乎閑雅地將一邊膝蓋一低,半蹲了下來。


    “你說得不錯,我非但不能殺你,還要與你合作。”


    隻因他篤定她必不會對隱界生靈袖手旁觀,隻因他篤定她除卻他手中這一枚印符之外,必定找不到第二枚印符。


    從這一點上看,見愁別無選擇。


    這一輪她算來算去,看似占據了絕對的優勢:此刻的謝不臣是她階下之囚,任她生殺予奪。


    他固然因著那四重門的秘符鑰匙,不能殺她,可她因著他掌心印符,也不能殺他。


    看似處於上風,實則已為他所掣肘。


    是棋差一招。


    無盡的算計,於無聲處,拚個你死我活。


    見愁這麽想著,竟然異常平靜。


    她目光從謝不臣身上掃了過去,並未在他傷處停留多久,隻不緊不慢地將他腰間掛著的乾坤袋扯下。


    藏藍色的繡紋盤在其上,看上去小小的一隻,隻是角落裏有著昆吾的徽記。


    謝不臣眉頭一皺,剛想要說什麽,見愁已經直接開口:“打開它。”


    打開?


    他陡然生出一種發笑的衝動,眉目間溫溫然,卻藏著隱約的凜冽。


    “見愁道友——”


    剩下的話,還未來得及出口,便瞬間為一股劇痛所打斷!


    幾乎就在他開口的那一瞬間,見愁漠然著一張臉,二尺割鹿刀霎時出現!


    刀尖向下,像是刺入紙片之中一樣,斷然狠絕地,紮入了謝不臣左肩!


    “唔!”


    謝不臣一聲壓抑著痛苦的悶哼,望著見愁的目光來不及收迴,霎時被隱忍填滿。


    見愁握著刀柄,雲澹風輕地再次開口:“打開它。”


    失去血色的嘴唇,蒼白而灰敗,幹裂起皮,像是沿途缺水將亡的旅人。


    謝不臣眉心蹙起,那兩道雋秀的眉,便有了幾分冷意。


    他是沒想到她出手可如此果斷而狠辣。


    貫穿了他肩膀的割鹿刀,冰冷得透骨,沒有半分溫度。


    正如見愁望著自己的眼神。


    他這才確信,他雖握有讓她不殺自己的依仗,卻沒資格在此刻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顫抖的手指因為劇痛按在了濕潤的地麵上,沾染了汙泥,幹淨的指縫裏也是一片的烏黑。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來,似乎用盡了自己全身力氣一樣,輕輕一動。


    食指劃出了一個極為微小的弧度,便無力落下。


    不過,已經足夠。


    那緊閉著的乾坤袋勒口之上,便有一道幽暗的光芒劃過,隨後自動地鬆開,向著見愁打開。


    她一手持著乾坤袋,一手持著割鹿刀。


    眼見得謝不臣總算有了點眼色,知道怎麽才能少吃苦頭,她澹澹一笑,收刀之時,與出刀之時一樣迅疾。


    “噗嗤!”


    鮮血四濺!


    謝不臣整個身體猛然弓起,痛得近乎痙攣,卻連半點□□都發不出。


    一身淋漓的冷汗!


    待得見愁將沾血的割鹿刀收起,他才頹然向後倒去,過了那一陣的痛勁兒,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仰麵躺在了泥地上,劇烈地喘息。


    此刻的謝不臣,看上去多像是一條瀕死的魚?


    可憐極了。


    見愁微微挑眉,隨手一甩,便將割鹿刀上的血珠扔了個幹淨,一翻手,二尺彎刀便消失在掌中。


    不緊不慢地將乾坤袋打開,靈識探入,見愁便看見了其中存著的東西。


    昆吾果真財大氣粗。


    靈石無數,陣盤無數,甚至還有古書典籍,竹簡玉簡……


    不過,她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目光稍稍一錯,她便察覺了那被存放在角落裏的一柄劍。


    心念一動,一柄連鞘的三尺青鋒頓時從儲物袋中飛出!


    劍鞘烏黑,似乎陳舊,似有一股陳舊古拙之氣。


    甫一出現,便帶起浩蕩之氣。


    見愁眼疾手快,一把將之握住!


    人皇劍!


    這一把劍,便是謝不臣一路所佩之劍,也是在與她多次爭鬥之中大顯神威之劍。


    謝不臣從未將它收入體內,也不曾達到人劍合一之狀態。


    此劍……


    甚至不曾認主。


    掌心貼著那冰冷的劍鞘,見愁眸底暗光一閃,一手把著劍鞘,一手持著劍柄,便用力將拔劍而出!


    “錚——”


    一聲顫抖的劍吟。


    整把人皇劍,竟然像是生鏽了一樣,極為澀然,她初時用力竟不能將之拔起。


    於是五指一按,陡然加力!


    刺啦!


    三分寒光終於傾瀉而出!


    如同被鐵水澆築過的劍鞘與劍身,終於分離。


    於是,見愁看見了那玄黑的劍身,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暗光,古舊山河輿圖的一角,伴著那一聲陡然高亢的劍吟,緩緩出現……


    為皇者,統禦萬民,負有四海。


    潛形山嶽,浩瀚江河,芸芸貧賤……


    無一不聽其號令,無一不為之俯首。


    何等讓人驚豔的一柄劍?


    見愁持著劍柄,五指緊繃,骨節泛白,就連手背之上的青筋,都隱隱露出。


    她望這那露出的三分劍身,難以收迴自己的目光……


    這眼神,謝不臣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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