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建安四年, 逆賊宇文愷因犯上作亂,在宮中被誅殺而死。死後,宇文家被迅速清算,邊境十萬大軍被拆分、重編, 其中宇文愷的親信部隊被以“謀大逆”為由, 下獄斬殺。


    三月後, 先帝大行,諡號“益文”。太子登基, 時年十五。


    新帝登位,第一件事便是為此前被宇文逆賊殺害的忠臣平反,並大量任用“改革派”官員。


    守舊派遭逢重創, 無力再起。改革成為大勢所趨。


    北齊著手改革官製、增開科考,又複興古時商路, 以增加國庫稅收。雖然並未完全取消舉薦製, 卻也令寒門學子多了一分期望。


    此外, 北齊還根據一些“重要臣子”的建議, 在工部下新設“天工局”,仿效百多年前的崆峒派,培養專才, 為朝廷研究農耕、武備等重要議題, 提供支撐。


    而盡管新帝、少師再三挽留, 這“重要臣子”提完建議,看新帝收拾完殘局、一切初初步入正軌,就推拒了為官邀請, 準備離開琅琊城。


    走前,薑公子將跟隨自己多年的幕僚都安排好,又把最得力的蘇沁直接推舉到了新帝麵前, 令這些人能夠繼續發揮才華。


    他還和心上人舉行了一場小小的婚禮,隻讓最親近的人——主要是新婦最親近的人——參加,此外便是高遠的天地送上無聲祝福。


    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裏,薑灩雲待在宮中,作為新帝最信任的人,與他一起克服種種困難、為家國發展而日夜操心。


    有時候,她會收到遠處送迴的信件,有時候則是一些隻言片語的傳聞。


    天下青山秀水,哪裏都出現過他們的蹤跡;險峻的高崖和荒涼的沙漠裏,也聽說過他們的事跡。


    有人說,北齊有一對神秘的夫妻,實力莫測、來去瀟灑。男的吹笛,聲聲直入心魂,可洗滌塵汙,也可迷惑神智;女的用劍,劍意空闊灑脫,一劍可如驚雷赫赫,也可如清風自由。


    他們一個俊美出塵、疏淡秀逸,一個明麗活潑、豪爽親切。


    薑灩雲常收到他們托人帶迴來的東西,有時是人才舉薦,有時是民風采集,更多時候是新的器具、農作物。都是朝廷用得上的。


    他們還去了南朝,於是宮裏又多了不少南邊的東西。


    還有很多是給薑灩雲的禮物,都是精巧或有趣的小東西。她知道,這肯定都是阿沐選的,那個大哥才不可能對別人這麽好。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


    當初嬌憨的閨中女兒薑灩雲,如今已經官至祠部尚書,專司禮儀,是極清貴的職位。


    但是,對如今的職位,她本人卻沒有那麽感興趣。雖然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做著該做的工作,但在空暇時間裏,她看著那成堆的禮製考證、解析,還是覺得無聊極了。


    真不如以前那些工作。雖然也勞累,卻是實實在在利國利民的事。


    還不如阿沐她在外麵瀟灑快活。


    因此,祠部尚書薑大人,最近的興趣重心完全成為了收取信件。


    更讓她感到高興的是,從信的內容來看,那兩個一走就是十年的人,終於要迴來了。


    這一天,薑灩雲結束了一天的編纂工作,揉著脖子,踏過夕色如燒的宮中長廊,去前殿找自己的信。一應送往宮裏的信件,包括加急件,都隻能送去前殿。


    雖然再晚一會兒,也會有宮女為她送來,但反正她都要迴府了,不如順路自己去拿。


    “薑大人。”


    “薑大人。”


    一路上,宮女和太監見了她,都很是乖巧地行禮。


    這一幕其實已經持續了十年,但最近……熟悉的景象,卻令薑灩雲有些煩躁。


    她胡亂點點頭,加快了腳步。


    前殿邊上的耳房裏,太監正仔細理著信件。薑灩雲一踏進去,那機靈的小太監就笑開了花,殷勤小跑過來,雙手將信件奉上。


    “薑大人,您的信。”小太監殷切道,“沒有署名的。”


    沒署名的信就是阿沐的信。這是慣例。


    薑灩雲笑著點點頭,又打賞了一點碎銀,就站在耳房裏,迫不及待將信封撕開,抽出信紙。


    然而,信上的字跡既不是阿沐的,也不是記憶中愈加陌生的大哥的。


    薑灩雲想了想,覺得也不算奇怪。有時候,那兩人忙著研究遺跡、應對驚險,就會草草寫個大概意思,再找人對著內容,重新潤色並謄寫一遍。


    這迴的信,顯然也是這麽個方法來的。


    雖然有些遺憾不是她親手所寫,但總歸信是阿沐的。


    薑灩雲就繼續往下看。


    這次抄信的人顯然沒什麽才學,字跡僵硬板正,用語也幹巴巴的。幸好內容是阿沐會說的:她又和薑公子去了哪裏哪裏,遇到了什麽,一路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還有什麽有趣的見聞,以及值得注意的民生之事……


    一直到這裏都十分正常。


    薑灩雲仿佛也被信件帶去了那遙遠廣闊的天地裏,每天都見識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她看得漸漸唇邊帶笑,心情輕盈不少。


    但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因為她看見了後麵的那句話。


    ——“……和離了後,不日啟程迴琅琊,盼五姐一切安康。阿沐,留。”


    ……和離?


    和離!


    誰跟誰和離?


    阿沐還能和誰和離?


    薑灩雲驚得差點將手裏的信紙撕碎了。


    阿沐要和大哥和離?那個大哥竟然會願意?他們怎麽,怎麽……


    正是在薑大人心神最為激蕩時,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


    “……啊!”


    多年養氣、沉穩不少的薑大人,竟是驚得陡然跳了起來,還情不自禁叫了一聲。


    她一驚一乍,也將身後那人嚇了一跳。


    “這是怎麽了,薑師何故受驚?可是收到了什麽壞消息?”


    沉穩的、年輕的男聲,就算充滿關切,也不覺帶出淡淡的帝王威嚴。


    這聲音也是薑灩雲聽慣的,近來卻也總是令她心中微沉。


    她收起驚色,也克製住心中煩躁和迷惘,轉身低頭行禮:“見過陛下。”


    視線中,是北齊皇宮光滑卻陳舊的地麵,還有皇帝暗紅色的衣擺。


    皇帝笑了笑:“朕早說過,私下裏,薑師不必多禮。這信可是裴先生他們送來的?”


    雖然他這麽說,薑灩雲卻還是規規矩矩應答一番,又遲疑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將阿沐的事說出來。


    皇帝察覺了她的猶豫。


    “薑師,朕與薑師攜手多年,難道薑師還不信朕?”他放軟聲氣,“如果真有難題,朕也來幫薑師出出主意。”


    每次他軟言好語,聽上去就像撒嬌。這總是令薑灩雲想起來,其實皇帝年紀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歲,還沒過生辰。


    她心一軟,就溫聲道:“臣怎會不信陛下?阿沐她,是……”


    她就大概將事情說了說。


    皇帝聽完,也有些驚訝。他蹙眉片刻,俊秀白淨的麵容顯露沉思之色,才說:“裴先生與薑大公子成婚十年,許是遇到了什麽不快。等他們二人迴城,薑師親自問一問,若事情還有可以挽迴的機會,朕便再與薑師一同想想辦法,可好?”


    他有些期待地望著她,恍惚還是十年前那個瘦削卻溫和的少年。薑灩雲心想,其實他已經是極為溫和、極為體貼的皇帝了。


    隻是……


    她暗中晃了晃頭,擺脫那分起伏思緒,麵上客氣道:“臣也想再確認一二,多謝陛下好意。”


    皇帝卻又蹙了蹙眉,露出些許失望來,似乎終究沒有聽到期待的答案。


    他微微搖頭,欲言又止,卻到底揮揮手:“罷了,薑師再想想吧。早日迴去歇息,朕瞧薑師近來都瘦了。”


    薑灩雲再拜,恭敬退出。


    她走出宮殿,走下白玉台階,又忍不住迴過頭,仰望那靜默的、端莊的、尊貴的宮殿。恰逢最後一縷夕暉落在那青黑的瓦片上,有些淒豔,像鳳凰垂死時滴下的血。


    可不是鳳凰的血麽?去年皇後崩逝,留下一個不滿三歲的太子,那哀哀殘陽,豈非正如幽魂啼血?


    ……她真是,都想到哪裏去了。


    薑灩雲晃晃頭,擺脫了這個有些癡癡的幻象,歸家去了。


    一月後,琅琊城迎來初夏。


    薑灩雲也迎來了她期盼已久的親人。


    她專程告了假,一早就去城門口守著,往路邊一座,就托腮望著外頭。隨行的人想豎起屏風、隔絕窺探,她就不大耐煩地擺擺手:“來來往往的不是北齊官員、士族後代,就是北齊百姓,我身為官員,有何好避諱的?”


    還當這是十年前,她上個街都得戴頂帷帽的時候?


    “可……”侍從猶疑道。


    薑灩雲冷道:“退下。”


    “……是。”


    這點小小的不愉快,在她遙遙望見那駕特別的馬車時,立即自行煙消雲散。


    那必定就是阿沐的車駕。


    畢竟,天下有幾個人會用一輛沒有馬或牛、自行前進、還要在車頂綁上一大堆“民間特產”的“馬車”?


    要不是車駕幹淨,簡直像逃難似的。


    薑灩雲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來以前阿沐來信抱怨,說哥哥真是挑挑剔剔、嬌嬌弱弱,非說動物髒,不肯用動物拉車,寧可耗費靈力、靈石,也不準動物挨近自己。有什麽法子?隻能想盡辦法哄他了,唉,誰讓她就這麽一個從小寵到大的哥哥?


    當時薑灩雲就笑個不停,心想真不知誰是男、誰是女,卻又豔羨他們真是神仙眷侶。


    笑著笑著,她的笑意卻又僵在臉上。


    怎麽忘了,連這兩個如此恩愛、相伴多年的人,都已經和離了……


    她歎了口氣,真心祈禱他們隻是暫時吵了架、說氣話,不是真的感情消磨、走向陌路。


    不多時,那奇特的馬車就到了城門口。


    守城的士兵想上前檢查,薑灩雲已經走上前,由隨侍攔住士兵們,自己則笑吟吟道:“阿沐,你總算迴來了!整整十年,你怎麽狠心就隻給我寄些信……”


    突然,薑灩雲的話停在了喉嚨口。


    笑意也再一次僵住了。


    因為車簾掀開,露出的卻是一張淡漠如冰雪、疏遠似流雲的俊美麵容。


    十年過去,薑月章卻像一點沒變,仍是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衣袍、一根木簪挽發……不,他還是變了,變得健康多了,像明珠被拭去塵埃,變得瑩潤飽滿、滿眼生輝。


    “……大哥?”


    薑灩雲晃了晃神,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睜大眼,很有些期盼地去瞧那暗沉沉的車廂:“阿沐呢,在裏頭?你們好了?”


    她不說話還好,一提這事,薑月章陡然黑了臉。


    他原本神色就冷淡,這會兒更是像沉沉雪天裏掀起一場暴風雪,眼角眉梢的淩厲之意快要化為片片刀光,將世界削個粉身碎骨。


    “她沒跟我一起來。”


    他聲音優雅冷淡,可薑灩雲怎麽聽,都覺得那是大哥咬牙切齒、一個個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怨念之語。


    顯然,薑月章心情壞極了。


    薑灩雲暗歎一聲,剛剛那點星火似的盼望,也像被大雨兜頭澆滅,隻剩一點寂寥:原來是真的和離了。


    她不願戳大哥的傷心事,便勉強一笑:“大哥,你是迴你原先的別府,還是迴薑府?”


    薑月章沉默了一會兒,麵上寒色有所減輕:“我的別府還留著?”


    過去在琅琊城裏,他自己悄悄置辦了房產,畢竟他那時很有點“金屋藏嬌”的傻念頭,還一念就是許多年。


    薑灩雲笑道:“留著,總不能讓你們……讓你迴來,沒個自在的落腳之處。”


    薑月章點點頭。他望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露出一點淺淡的、客氣的笑意,聲音也溫和了一些:“好,多謝五妹,這份情我記著。”


    <a id="wzsy" href="http://m.aiyueshuxiang.com">愛閱書香</a>


    薑灩雲卻有些受寵若驚。若沒記錯,這是她人生中頭一次收到大哥的真誠道謝。


    她一邊上了自己的車駕,走在前頭為薑公子開道,一邊又暗暗心想:大哥在外漂泊十年,沒想到將性子磨得溫和多了……不,是漂泊的緣故,還是阿沐的緣故?


    想到阿沐,薑灩雲又愁起來。


    唉,她還是更想見阿沐。阿沐定然也傷心,說不定比大哥更傷心。他們和離了,一定也是大哥錯得更多……不,全都是大哥的錯,阿沐那麽好,怎麽可能有錯?


    短短路途中,薑灩雲心思轉來轉去,很快就徹底下了審判。


    因而,等他們來到薑公子當年的別府時,薑灩雲已經板起了臉。作為朝堂上摸滾打爬的官員,她這麽一沉臉,還是很有些威嚴的。


    “大哥……”


    她正要質問、斥責一下這冷漠寡情、任性無理、惹了阿沐難過的壞人。


    卻見薑公子負著雙手,淡定往府裏去了。


    眼風都沒給她。


    薑灩雲:……


    她收迴前言,大哥還是那麽討人厭。


    算了,他們遇見這樣的事,肯定也都傷懷。


    薑灩雲跟了上去,又揮退侍從。


    這別府不算大,自然不能和薑家比,卻也有假山池塘、流水清幽,多年來薑灩雲一直記著叫人照看這裏,因而林木成蔭、鳥雀啁啾,屋頂的瓦片也在陽光下矜持發亮。


    薑公子將這裏打量一遍,滿意道:“不錯,很幹淨。”


    薑灩雲不禁又想起阿沐抱怨過他“不準動物近身”的事,輕聲一笑。


    薑月章睨來一眼:“五妹緣何發笑?”


    薑灩雲便將阿沐說的事複述了一遍。


    聽完,薑公子也露出柔和神色,在追憶中歎笑一聲:“原來她還背地裏說過我,真是……當麵說我還不夠麽?這小混賬。”


    一字一句,滿溢溫柔。


    薑灩雲不由探究地看著他,試探道:“大哥,那……阿沐這次迴來麽?”


    “……迴。”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薑公子的神色又陰沉了一些,鬱鬱道,“晚幾天來,說要收拾東西。其實能有多少東西?不過就是為了擺脫我,自己好徹底鬆快幾天。”


    ……好慘。薑灩雲同情地搖頭。大哥是掌控欲多麽強的人,這樣被嫌棄,一定很不好受。


    看來一朝和離,阿沐對大哥也狠得下心了。感情這事,真是變幻莫測,也不知道阿沐有沒有後悔過當年的決定?那分出去的氣血、壽命,卻是再也迴不來了。


    ……她不會後悔吧。阿沐就是這樣坦蕩直率的人,從來向前看,不因過去而抱怨。


    薑灩雲出神片刻,又聽一聲歎息。


    竟是薑公子歎的。


    “五妹,你說,”他喃喃道,“我都為她改了那麽多了,她怎麽還嫌我煩?我果真讓她生厭了?”


    ……不,大哥,應該說阿沐竟然能讓著你、寵著你那麽多年,這件事才是奇跡。煩你,其實才是正常。


    可惜這話薑灩雲不敢說,說了可能整座琅琊城都保不住了。


    她又覺得大哥有些可憐,便勸道:“大哥,你若是想要挽迴,不如做些事情討阿沐開心?她一開心,你再同她道個歉、說說好話,興許就沒事了。”


    薑灩雲暗想:阿沐重情又心軟,如果真是因為一時置氣而鬧得兩個人分開,她必定也會難過。大哥麽,他都被寵了這麽久了,總該好好學學什麽叫“做小伏低”。


    薑公子自然聽不見妹妹的心聲。


    不過,他眼睛一亮,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苦思半晌,他又苦惱道:“可這些年裏,我無論送她什麽,大的小的,她雖然都開開心心收了,卻也沒有特別開心。一時之間,我還真想不到該送什麽……”


    他沉思,薑灩雲也沉思。


    兩兄妹站在院子裏,一起苦思。


    突然,薑灩雲輕輕一拍手:“我有個主意!”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們離開前,阿沐提議說搜羅民間能工巧匠,設個‘天工居’,讓他們各自發揮所長?”薑灩雲笑道,“多虧她的提議,我們這些年裏有了不少成果。其中一樣是改良過的‘火/藥’,他們又用這東西做了煙花出來,夜裏放起來,五光十色,好看極了。”


    “煙花?”薑公子偏頭一想,“我似乎聽說過,去歲琅琊城就試著放過?說是要給皇帝慶生,結果皇後沒了,全國縞素,煙花也沒放了。”


    去年……


    薑灩雲笑容一滯。


    薑公子敏銳道:“五妹?”


    “……沒什麽。”薑灩雲勉強笑笑,掩飾著,還是裝得興致勃勃,“我去宮裏向陛下討個情,分出些煙花來,大哥你試著給阿沐放些煙花看吧?”


    薑公子卻盯著她,目光十分銳利。過去他是個半瞎子時,眼光就時常令薑灩雲心中一驚,現在他目光明澈,那清醒銳利就更不容忽視。


    饒是已經官拜祠部尚書的薑大人,心裏也跳了好幾跳。


    所幸,薑公子什麽也沒說。


    他隻是帶著那討人厭的若有所思,點點頭:“那便多謝五妹了。對了,這院子裏種的是梨樹?”


    薑灩雲沒想到他話鋒轉得這麽陡,呆了呆,才忙道:“是梨樹,是大哥你們走後新栽的,花開時很漂亮……啊,不如,我著人鏟了?”


    梨,通離。大哥一個才和離的人,怎麽忍心麵對這滿院梨樹?


    但是,薑公子隻搖搖頭:“不用,正好試試。”


    看他淡笑模樣,隱約……似乎還帶了點滿意之色?


    而且,試什麽?


    薑灩雲帶著滿腹疑問,卻因為宮中來人宣召,她匆匆去了,也沒細問。


    五天後,阿沐迴來了。


    她給了薑灩雲一個驚喜——直接在她下朝迴家時,出現在她府邸門口。


    早已曆練得很沉穩的薑大人,當時一怔過後,居然驚喜得尖叫起來,撲上去就抱住了妹妹。嚇得她後頭的護衛還以為有刺客,險些拔刀。


    “阿沐,阿沐!”她才一開口,本來是想笑的,卻又哭出來,“你這人……你真是,你怎麽才迴來看我!”


    裴沐摟著她,耐心哄了。她一身方便行走的勁裝,長發高束,利落得很,活脫脫一個俊美瀟灑、親切陽光的青年修士,惹了一眾羞澀少女投來羨慕目光。


    兩人迴了薑灩雲自己的府邸,嘀嘀咕咕了許多話。


    好半天,薑灩雲才平複心情,抹著淚,又關心道:“阿沐,你和大哥是怎麽迴事?”


    裴沐眨眨眼:“什麽怎麽迴事?你是說他先迴來?我就多收拾了一些東西,信裏跟你說過的那些。”


    薑灩雲認真看著她,試圖尋找那藏在開朗外表後的悲傷和蒼涼。


    看了半天,她得出結論:嗯,阿沐還和當年一樣好看……不,更加英俊瀟灑,讓人很想嫁給她。


    她歎了口氣,惆悵道:“唉,要是阿沐是男人,一切都解決了。你同大哥和離,娶我,我們去浪跡天涯……”


    “啊?”


    裴沐又眨眨眼,驚道:“我跟他和離了?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薑灩雲:……?


    兩人麵麵相覷。


    薑大人反應過來,趕緊將信翻出來,指著上頭那行字:“……你看,不是說和離了?”


    裴沐端詳半天。


    “哦,是這裏啊。”她恍然道,居然哈哈大笑起來,又從懷裏摸出個錦囊。錦囊一倒轉,倒出幾粒種子來。


    “五姐,你瞧,這是我們新帶迴來的梨樹種。東南那裏的梨甘甜多汁,比北邊的好吃許多,我們就特意帶迴來了。還有很多別的,我收拾了好一會兒,分別歸類好,才晚了幾天來。給你們的禮物,都先讓他拿迴來了,怎麽他沒跟你說清?”


    裴沐一邊想,一邊覺得好玩,笑個不停:“我當時寫的是‘我們帶了梨種,離開後不日啟程迴琅琊城’,興許是寫得太潦草了,叫人把‘種’看成了‘和’,‘開’看成‘了’,句讀又給斷錯了……”


    薑灩雲也眨巴了好幾下眼,最後噗嗤一笑:“怎麽,卻是個抄寫來的誤會?天啊,我真是擔心了好久,連飯都吃不好……阿沐,你真是!就會讓我擔心!”


    她也笑個不停,笑得都出了一點眼淚。


    “還好我沒直接和大哥說,幸好!要是我真問他怎麽與你和離了,大哥那性子,豈不是連鼻子都要氣歪?那這琅琊城,說不定就真被他掀翻了……”


    太好了——薑灩雲欣慰地想,一切都是誤會,阿沐和大哥還是恩愛的神仙眷侶。


    ……真是太好了。


    她在笑,裴沐卻不笑了。


    她還皺起眉,忽然拉住薑大人的手。


    “五姐,發生什麽了?”她關切道,“別瞞著我。”


    薑灩雲收了笑,怔怔看她:“我……”


    她心中酸澀難言。


    “阿沐,你別笑我,我隻跟你說。”薑大人長歎一聲,終於再不掩鬱鬱之色,“你知道,我二十二歲成為今上——當時的太子——老師,距離今天已經有十年出頭了。”


    這十年裏,她幫扶太子,自己也努力學習國事,磕磕絆絆,總算從青澀女兒熬成了老練的官員。


    原本,她想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的。


    但是……


    “……去年皇後崩逝,陛下卻並無多少哀色。很快,我被調離工部,成了清貴卻不理俗事的祠部尚書。”薑灩雲迷茫地說,“然後,然後……陛下就說,想讓我當皇後。阿沐,你說,你……我將他當成弟弟一樣疼愛的,也當成主上一樣敬重,可他怎麽,怎麽……”


    她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句子。


    裴沐握緊了她的手,半晌,幽幽道:“五姐,若從個人來說,我實在不能給你建議……畢竟,我自己就是個不大好的榜樣。”


    她現在的夫君,就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


    饒是薑大人心中鬱鬱,也被她逗得一笑:“你啊!好吧,從個人來說……若不從個人來說,阿沐,你說,我要怎麽辦?”


    裴沐沉吟道:“你喜歡皇帝麽?”


    薑灩雲一呆:“喜歡?”


    “是啊。”裴沐奇怪道,“人家求婚,你總要考慮一下自己喜不喜歡他罷?”


    “啊,這,但他是皇帝,我……”薑灩雲艱難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得出結論,“我隻將他當成弟弟,並無男女之思。”


    裴沐點點頭,又問:“那你想當皇後嗎?”


    “不想。”薑灩雲這次毫不猶豫,“我隻想當一個好官,做更多的事。”


    裴沐點點頭,鄭重道:“好,五姐,既然你個人的快樂與皇帝無關,那我就直說了。你不該嫁給他。為了所有今後當官的女子而言,五姐,你不能當皇後。”


    薑灩雲豁然一震,如夢初醒。


    她此前被個人私情困擾,卻是忘了……對,此風不可長。如果她這個北齊第一位女官,最後是嫁給了皇帝,那讓世人怎麽看女子當官?


    他們會說,這些女人是為了嫁給權貴,甚至為了勾引皇帝,才去當官的。


    那她多年努力,想要改善北齊女子處境,不就白費了?


    薑灩雲忽地出了一聲冷汗。


    “你說得對,阿沐,你說得對……我怎麽才明白?”她驚道,“我知道了,我會正式答複陛下,若他不肯,我便辭官明誌,也不能去做這事!”


    裴沐捏捏她的手,安慰道:“別慌。我也是這次從南邊迴來,知道他們律法裏多了這麽一條,才明白過來。他們前些年出的醃臢醜聞,就是這樣……啊,五姐,我絕沒有說你的意思!”


    薑灩雲噗嗤一聲,嗔道:“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靠在妹妹懷裏。


    “阿沐,能再見到你……真好。”


    到了接近子時,裴沐才翻過薑公子別府的院牆。


    沒辦法,宵禁了,她隻能偷偷摸摸。


    院中樹影寂靜,月色溶溶;池塘折射一灘銀光,像大小不一的眼睛閃閃。


    一道人影立在院中。


    “怎麽這樣晚?”


    薑公子手裏捏著什麽東西,有點不悅地質問:“阿沐,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裴沐走上去,勾著他脖子就親了一口:“是啊,嫌棄你嫌棄得想再親你一下,你給不給親?”


    薑公子矜持高傲地站了兩息時刻。


    “……給親。”


    地麵兩道修長人影簇擁。


    裴沐又輕聲笑著,將五姐那有趣的誤會說了。


    “……五姐以為我們和離,可將她擔心壞了。”


    薑公子怒從心頭起,冷冷道:“擔心死她算了!”


    裴沐踩了他一腳:“不準你說五姐。”


    “……哼。”薑公子晃了晃手裏的東西,賭氣道,“我特意仿著給你做的,你看不看?不看我扔水裏了。”


    “看看看。”裴沐哄道,“哥哥最好了,讓我看看。”


    薑公子這才一笑。


    而後,火光亮起。


    是無數的、星星點點的、閃爍不停的火花。


    宛如夏夜螢火蟲一般,卻比螢火蟲更豔麗;淡淡的彩光,不停從他手中的圓筒裏流出。


    裴沐低聲說:“好漂亮。”


    薑公子有點得意:“是煙花。我照著那些工匠的東西,自己改造了的。他們那些凡人法子,算得什麽?還是用修士的法子,才更好看。”


    裴沐牽著他的手,晃來晃去。


    “哥哥,他們能不借助靈力做出好東西,才真正能惠及百姓。”


    她頓了頓:“但是,哥哥特意為我做的煙花……我很開心。”


    他們並肩而立,靜靜看著煙花。


    正如無數個過去與未來的夜晚裏,他們一起看過的每一樣風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每次女扮男裝都成了白月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樓北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樓北望並收藏每次女扮男裝都成了白月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