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之恩, 當湧泉相報。


    唯一的問題是,究竟要湧多少的泉,才算報完了恩義?


    在報完之前,個人自己的想法、願望, 又究竟算什麽?


    兩個半月前, 也即七月上旬, 宇文大將軍宇文愷率軍迴到了琅琊城。令城中世家倒吸一口氣的是,他帶迴來的並非傳聞中的“三千精兵”, 而是一萬大軍。


    三百精兵隨他入城,其餘軍隊在城外駐紮。


    北方的世家們雖各自豢養得有私兵,卻和南方自給自足、占地廣闊的莊園不同, 不能直接在家中養軍隊。因此,他們的私兵大多在琅琊城外, 遍布北齊境內, 不在眼前。


    遠水救不了近火, 如果宇文愷真要做什麽, 這城中嬌貴的世家們無疑就是案板上的肉。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人人也都在猜測:莫非宇文愷真就要逼宮?失傳的天子劍真在他手上?


    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 宇文愷第一時間進宮麵見天子, 據說他“執禮甚恭”, 沒有任何驕矜之舉。


    輔佐司掌禮節的官員,小宗伯袁衡,斥責宇文愷“擁兵自重”, 宇文愷也沒有任何怒色,反而笑著解釋說,他是聽聞琅琊城中有人竟對陛下有不臣之心, 一時心急,才帶了人快馬加鞭迴來,要“清君側”。


    清什麽君側?


    第二日,便有三名重要官員,在上朝途中被宇文愷的人伏擊襲殺,當場死亡。一同遭難的,還有“不幸被卷入這場爭鬥”的小宗伯——袁衡,也就是前一日才在朝堂上把宇文愷罵得狗血淋頭的士族官員。


    而更巧的是,這統共四名官員都屬於改革派的重要人物。他們是皇帝的心腹,一直堅決要求執行改革、開放官員選取和晉升通道。


    都是些有胸懷、有抱負的人。


    哪怕是與他們對立的保守派,即便恨他們恨得牙癢癢,卻也沒想過當街襲殺這種事。


    這種原始而野蠻的行徑……不是世家習慣的爭鬥手段。


    滿城震動之際,宇文愷卻施施然拿出一堆改了死者私印的文書、通信,證實說,這幾名官員內通南朝,是“北齊的叛徒”。


    很多人都懷疑那證據是宇文愷偽造的,卻誰也沒有定論。


    聽說,當今天子看了所謂“證物”後,當朝嘔血昏迷,宮中急召太醫會診,而那宇文愷還大笑不止,環顧左右,說陛下是被這些叛徒傷了心,叛徒們真是罪該萬死。


    士族們群情激奮,尤其是改革派。他們猝不及防失去四個核心人物,可謂元氣大傷。


    他們這群人,雖說平日裏勾心鬥角、各有各的盤算,卻唯獨不能丟了名聲和風骨,因為這兩樣東西是他們統治的正義性所在,也是多年來他們能夠與皇權博弈的關鍵。


    改革派吵鬧著要聯合起來,給宇文愷施壓,務必要討要個說法。畢竟,就算最壞的結果發生,宇文愷篡位,他要治理國家,難不成就靠自己?


    總是離不開他們這些世家的。


    改革派的首腦們奔波起來,還試圖說服保守派一起參與。


    但是,他們失敗了。


    所有屬於保守派的世家,都保持緘默,並且容忍了宇文愷的放肆行徑。


    改革派這才迴過神:原來宇文愷早就壓下了保守派內部的聲音。這一次事件,對改革派而言是突然發難,對保守派而言,卻是預謀已久!


    短短半月內,北齊皇宮宣布皇帝需要靜養,頒布旨意,以宇文愷為天官塚宰,恢複天官塚宰總領五府之製度。


    也就是說,到七月中旬,宇文愷便堂而皇之開始攝政了。


    一係列變故,看得改革派目瞪口呆。


    他們試圖控訴宇文愷假傳天子旨意、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根本無需宇文愷親自出馬,其餘保守派的世家就你一言我一語,悠哉哉地將他們給駁了迴去。


    據說宇文愷私下宴客時得意無比,說:“對付這些中原世家,還得用他們自己人的嘴皮子!”


    宇文愷出身北胡,與這些本地世家作風十分不同。


    一時間,宇文大將軍春風得意、風頭無兩,大有一舉成為無冕之王的勢頭。


    而在這牽連無數人命運的大局麵前……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那場伏擊襲殺的事件裏,死去的人並不僅僅是那四名官員。


    那一天裏,還有兩名結伴上街采買東西的婢女,被殺紅了眼的士兵一刀殺死。當她們的主家發現她們時,她們的屍體都被不知道誰給糟蹋得不成樣子。


    那是薑家的婢女,卻並非哪位主子貼身伺候的人。她們長得不美、牙齒不整齊、皮膚不細白,說話的聲音也並不優美,所以隻是廚房裏打雜的小丫鬟。


    她們慘死,滿府的主子沒有一個人在意。隻有她們朝夕相處的幾個友人哭了一哭,還有就是……


    裴沐抱著她的劍,站在偏門門口。她向城東望去,目光越過鱗次櫛比的房屋,一直看到宇文府邸那飛起的簷角。


    她站了很久。


    直到薑公子來找她。


    “阿沐。”


    那天還下著雨,夏天的雨總是密集猛烈,打得人渾身濕透。薑公子站在雨裏,旁人為他撐傘,為他披衣。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走上前,為渾身濕透的小公子也撐起一把傘,再披上幹淨柔軟的毛巾。上好的棉布,價格不菲。


    裴沐迴過頭。她臉上雨水縱橫。


    燈光被雨水暈開,由此也將世界暈開。世界是黑白二色的水墨畫,朦朧清淡,一切都看不分明。


    “哥哥,”她輕聲說,“你知道她們的名字嗎?”


    薑月章靜靜地望著她。


    她如同自言自語:“紅魚,綠雁。她們不大會做菜,所以才一直是最下等的丫頭,但她們一個做綠豆湯很好喝,一個總能挑選到最新鮮、最好的菜。這也是本事,是不是?”


    薑月章輕輕歎了口氣,走去她身邊。


    他偏頭低低咳嗽幾聲,才按住裴沐的頭,略微彎腰,平視著她的眼睛:“阿沐,你要聽哥哥的。”


    “你不能現在去找宇文愷報仇。”他聲音淡淡,卻不容置疑,“接下來的時日,你盡量不要與那一頭碰麵,實在撞上了,也要退避。”


    裴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薑公子伸出手指,捧了捧她的眼角。他心中滑過一個細微的念頭:弟弟的眼睛,有時候真是太過清澈了。


    他繼續說:“你記住,唯有中庸才是取勝之道。宇文愷得意太過,便注定不能久長。哥哥對你保證,他一定會身首分離、身敗名裂。”


    裴沐仍是定定看著他。


    片刻後,她點點頭:“好,我相信哥哥。而且,我也不想給家裏帶來麻煩。現在宇文愷鋒芒正盛,我不能去硬碰硬。”


    她認真地承諾,也像認真地勸解自己。


    薑月章勾起唇角,再去牽她的手:“走罷,迴去換身衣服。”


    這是七月上旬所發生的,一件不起眼的、注定不會被載入史冊的小事。


    到了八月初,又發生了另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裴沐剛剛去到城西,就發現廣識會的據點前正圍了一群士兵,看衣著,他們正是宇文愷營中的人。


    老百姓害怕地遠遠躲開,又都忍不住好奇,悄悄窺探著。


    士兵們正將廣識會裏的東西一一扔出來,連招牌都取下來砸爛了。而廣識會的子弟們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卻都一臉忍耐,敢怒不敢言。


    裴沐走上前:“發生什麽了?”


    同伴們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同她說了緣故。原來,宇文大將軍說廣識會是南朝的組織,不能開在琅琊城,必須立即拆除,否則便是通敵叛國,格殺勿論。


    圍觀的人群裏,突然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喊叫:“求求你們不要扔我們的書……唔唔……”


    那孩子迅速被大人捂住了嘴。


    原來,廣識會一直將此地當作半個學堂,教西城的人讀書識字。書本筆墨昂貴,百姓們買不起,就都用學堂的,大家都很珍惜。


    裴沐盯著地上那大堆被破壞的東西,忍耐地握緊了手。


    同伴低聲道:“沐雲,別衝動。”


    她說:“我知道。”


    這裏是眾人多年心血,眼睜睜看著被毀,誰也不好受,卻誰都明白,這時必須忍耐。


    最多在心裏暗恨:看你能猖狂到幾時!


    這時,卻見軍隊往兩邊讓開;從廣識會裏頭,走出一個搖著羽扇、滿臉得意的人。


    是之前曾被裴沐嚇破膽子的宇文馳,也是宇文愷最寵愛的庶子。


    他穿著華麗長衫,小眼睛四下一轉,便鎖定在裴沐身上。他“嘿嘿”幾聲,大搖大擺走來,還裝模作樣地圍著廣識會的人們走了一圈。


    有人當即怒道:“宇文馳,你做什麽?”


    宇文馳哼笑道:“我來看看,之前風光的廣識會有沒有後悔?早知道有今天,你們當初不如乖乖讓我當廣識會的會長,不就什麽事都沒了?”


    裴沐瞥他一眼,移開目光,神色淡淡,並無反應。


    宇文馳更來勁了:“薑沐雲,你不是厲害得很?今天怎麽啞巴了?裝得這麽清高,其實誰不知道你隻是薑家收養的?說是養子,其實就是個家奴!也不知道你們薑家的族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裴沐麵無表情,還是不說話。


    就有同伴聽不下去,為她辯駁:“我們修士何曾管俗家出身!何況,誰不知道沐雲與薑大公子情同手足,要你多嘴?”


    宇文馳立即揪住話眼,不依不饒:“情同手足,那就不是手足!區區一個家奴、賤民,也配與我這樣人作對?”


    “你……”


    人們憋著氣,說不出話。這群在廣識會裏混下來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幼子、庶子,因為仕途無望,本人也沒什麽野心,才樂得當個閑雲野鶴的修士。因此,他們吵架都很笨拙。


    而且……在他們心裏,其實也沒有覺得宇文馳說錯。人人都知道,薑沐雲並非薑家血脈,隻是他們自詡修士,不該理會這些門第之見。


    辯不過,那就走。


    有人扯了裴沐的袖子,憤憤道:“沐雲,我們走,休要與這種小人一般見識!”


    裴沐點點頭,準備先行離開。


    宇文馳卻不樂意就這麽結束。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立即有士兵上前,攔住了廣識會的去路。


    “宇文馳你……!”


    裴沐拍了拍同伴的肩,平靜地看向宇文馳:“聽聞宇文大將軍駐守邊防近十年,是北齊第一大功臣。”


    宇文馳得意道:“不錯,你也知……”


    裴沐顧自問:“那麽敢問,堂堂宇文大將軍、天官塚宰的軍隊,究竟是守衛北齊的衛國之軍,還是當街無故戕害士族子弟的宇文私兵?”


    宇文馳一噎:“你……”


    裴沐等了一會兒,見這紈絝草包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應對言辭,便點一點頭:“宇文公子好好想想,我們便不奉陪了。”


    他們離開了西城。


    路上,一群人將宇文家一頓痛罵,勉強解了點心中鬱氣。又有人笑著誇讚裴沐,說:“看不出來,沐雲不僅修為高明,還有雄辯之才!”


    “是啊!”


    “剛才宇文馳的臉色,真是好笑!”


    還有人向往道:“我家哥哥說,薑家大公子便是這般臨危不亂、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功夫,我原先還將信將疑,而今見了沐雲,就也能想見幾分大公子的風采了。”


    裴沐這才微微露出笑意:“我隻學了點皮毛,可不敢與哥哥比養氣和才學。”


    不知道誰無意說了句:“由此能看出薑大公子真是敦厚之人,不僅叫沐雲修煉出一身好本事,還教他讀書習字、處世之道,天底下真沒有更好的兄長了。聽聞大公子身體欠佳,沐雲定會護著大公子,讓這樣一個好人長命百歲,對吧?”


    裴沐笑起來,認真說:“是,哥哥對我恩重如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會用這條命護著哥哥。”


    眾人齊齊稱讚這兄友弟恭、恩義雙全的佳話,認為這足以記入史冊。再笑鬧一番後,人們便各自迴家,準備悶頭不出,祈禱家中父兄早日將宇文愷趕走。


    至於第三件小事……


    八月下旬,宇文愷上薑家提親。


    他們指名道姓,要為宇文馳娶薑家五娘,薑灩雲。


    薑家雖然從未表明政治立場,但他們的姻親楊家、餘家,還有現在正與薑灩雲議親的汪家,都是改革派。


    薑家怎麽可能答應?


    若說名聲是世家的脊梁,那聯姻就是世家的血管。他們正是通過代代聯姻,來微妙地結盟,從而影響了曆史的進程。


    且不說薑灩雲正在議親,就說宇文愷的北胡出身、寵妾滅妻的作風,薑家這樣的百年世家就斷然不會將女兒嫁給他家。


    更何況,那還是個庶子!薑灩雲是何等人,是薑家家主的嫡幼女,標標準準的世家貴女。


    要是薑家答應了,豈非將百年的名聲都掃了地,日後被天下士族唾罵倒了脊梁骨,死後都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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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家家主眉頭都沒抬,隻聽了個開頭,就斷然拒絕。


    宇文家的人退了迴去。


    第二天,他們卻又來了。


    來人是宇文府上的大總管,乃是宇文愷親兵負傷退下所擔任,故而深得宇文愷信任。他少了右邊小臂,卻仍是目光炯炯,步伐中不掩當年殺伐之氣。


    他一笑,就像老虎咧嘴。


    “……家主說,八公子配貴府五娘,許是高攀了些。”大總管和和氣氣地說,眼中精光一閃,“不過,府上的薑沐雲小公子……實不相瞞,我們八公子見了之後,驚為天人,不如貴府就把小公子給了我們罷!”


    薑家聽得目瞪口呆。還能這樣?誰會求娶……求娶一個男人?


    大總管又立即解釋:“自然不是娶妻,我們八公子還要傳宗接代。就是接薑小公子迴去,慰藉一二,也就足夠了。”


    言下之意,便是領迴去當個玩物了。


    男風、孌童,這並非什麽新鮮事,反而還頗為流行,被視為風雅之事。不少皇族、世家子,私下都豢養得有貌美男寵,琅琊城裏還有煙月館,裏頭都是清秀美麗的小倌,也是許多男人喜歡流連的地方。


    薑家在場的人,一個個氣得麵色鐵青。


    便是薑小公子是養子,既然冠了薑家的姓,就斷然沒有送出去給人褻玩的道理!


    而且,真要答應了……


    薑公子能把整個薑府翻過來。


    薑家家主當即就拍了桌子,指著大總管的鼻子,將他痛罵了一頓。


    大總管神色自若,坦然聽之。末了,他隻悠悠說了一句話:“薑家可聽說過當日小宗伯袁衡袁大人的事?”


    小宗伯袁衡,七月被宇文軍隊當街襲殺的官員之一。


    滿堂俱寂。


    小宗伯——不是小官了。不……當日身死的四名官員,哪一個是小人物?可腦袋落地,也如砍瓜切菜的容易。


    薑家家主神色變化不定。若宇文家強求的是薑灩雲,他拚死也不會答應,因為名聲比命重,可對方強求的是薑沐雲……


    大總管又循循善誘:“我們八公子隻是要人,不拘什麽名頭。就是薑小公子忽然得了什麽急病,從此再不能拋頭露麵,我們八公子也不會計較。”


    這是在暗示說,弄個由頭糊弄世人。薑家嫡脈的婚嫁糊弄不過去,可一個平民出身的養子,名字又沒記在族譜上,其實……並不是沒有操作的可能。


    薑家家主更是猶豫起來。


    最後,他說:“讓我考慮一下。”


    大總管笑道:“我們家主願意給貴府三天時間。您慢慢考慮。我先告辭。”


    薑家家主在堂上呆呆坐了一會兒,猛然醒了神。他吩咐左右:“不準將今天的事告訴公子。”


    他說的“公子”,自然是指嫡長子薑月章。


    仆從們垂首應是。


    家主又抬步去了後院,找薑夫人商量。


    薑夫人原先聽說宇文家求娶幼女,氣得差點暈厥,在心裏翻來覆去將宇文愷罵了無數次,再罵宇文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真是癡心妄想。


    她知道今天宇文府來人,氣哼哼地等在房裏,想著要是夫君糊塗、要將灩雲許給那無賴子,她拚了命不要也得護住幼女。


    不想,薑夫人等來等去,卻等來個讓她也目瞪口呆的消息。


    “……他們要沐雲?!”


    薑夫人愣了半天,猶豫起來:“那……當然能不答應是最好,可聽他們的口氣,若是不答應,竟是要……”


    她想了半天,又問:“我們的人,夠不夠抵擋那些兵的?”


    家主已經在心裏反複推算過了,每一次都是沉重的結果。他緩緩搖頭:“不夠,差得太遠。”


    薑夫人不說話了。


    半晌,她又低聲說:“可是大公子那裏……”


    她與薑月章向來彼此疏遠客氣,且她還很忌憚那人。她心裏清楚,薑家這些年來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穩穩當當,很大一部分是那大公子的功勞。他雖然是個病秧子,可心思深沉得嚇人,薑夫人還偷偷想過,指不定就是他生得太妖孽,才要用身體康健來抵,才能平衡。


    家主好半天沒說話。


    “我覺得,那孩子如果知道了,說不定……”


    薑夫人等了好久,隻等來丈夫的吞吞吐吐。她心裏煩躁,催道:“說不定什麽,大公子會如何?他手裏要是有什麽牌,就都拿出來,這可不是藏著掖著的時候!”


    家主苦笑道:“要是讓他知道了,指不定會真叫灩雲嫁出去!”


    薑夫人駭然。


    “他敢!”她柳眉倒豎,怒聲震動屋子裏的每一寸空氣,“以嫡女嫁與奸臣庶子,邀寵獻媚?真這麽做了,薑家何以立足!”


    家主麵色蒼白。分明談論的是自己親子,他神色中卻隱有恐懼:“我如何不知?可你不知道那孩子的能量,他……”


    薑夫人憤怒至極:“他要是真有能耐,就現在去解決宇文逆賊,那我倒真心服口服!拿嫡妹去填,算什麽本事?!”


    家主卻還是搖頭:“這時候動手,無異於以卵擊石,沒見這城中大家大族,誰都悶不吭聲……”


    薑夫人呆呆片刻。


    她仔細地觀察著丈夫的神色,甚至從未有這麽仔細過。她凝視著這個男人,倏然意識到:這個丈夫,現在是靠不住的。她要保住女兒,必須靠自己。


    薑夫人從來不是什麽聰明人,但在該聰明的時候,她也能抓住那一絲靈光。


    她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不找大公子,直接去找沐雲。”


    家主一怔:“什麽?”


    薑夫人十分冷靜,甚至冷靜得近乎冷酷:“沐雲是個好孩子,他和灩雲的關係十分要好。我很慶幸,我雖然不大喜歡沐雲,卻從沒有阻止灩雲與他親近。”


    家主有些明白過來。他覺得喉嚨有些幹澀,以至於說話也艱難。


    “你是說,讓沐雲……”


    “這原本就是該他自己做的選擇,我們本不該越俎代庖。”薑夫人冷冷道,“況且這薑府之中,能夠動搖大公子的人,除了沐雲,還有誰?”


    “夫人……”


    “沐雲不會不管灩雲。他是個好孩子,他知道薑家對他有大恩。這麽多年,薑家對他這麽好,難道他就白受著,當個白眼狼?不,他不是那樣的人。”


    薑夫人越想越清晰,甚至抬手理了理自己微亂的鬢發,露出一點從容的笑意。


    她望著丈夫那受驚的、無能的麵容,笑著,柔聲誇獎他:“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夫君,你說呢?”


    ……


    一切正如薑夫人所想。


    薑府著人迴了宇文家。偷偷地,在夜裏,不叫世人看見。


    八月,天氣轉涼。


    又是秋雨,天色昏暗。


    裴沐坐在窗邊,反複擦拭一把匕首。她平靜地想:實在不行……那過去之後,是馬上殺了宇文父子更好,還是忍一段時間再做?


    如果馬上殺了,引起軍中嘩變,且不說世家,城中無辜百姓必然遭災。


    她向來以為自己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沒想到有一天,她的舉動能影響許多人命運。這究竟是陰差陽錯,還是哪裏出了問題?


    在修行上,她自幼被誇為天才,但在麵對這複雜的世界時,她感到了自己的平庸。


    她想得出神。


    屋內燭火跳了跳,她才發覺門口站了人。


    薑公子手裏提著一樣東西,靜靜看了她不知道多久。他的背後是一片綿綿秋雨,而他的麵容如水墨氤氳而成,初看柔雅細致,再看又能覺出無數鋒芒。


    他瘦削如竹,隨意披著深青色外衣,長發散落,眼眸深邃。


    裴沐站起來,露出一個笑:“哥哥,我正想找你。”


    他淡淡反問:“找我?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隱有一絲諷刺。


    裴沐走過去,將他拉進屋中,再關上門。飄滿秋雨秋風的世界,也隨之被關在門外。


    她想再點亮多幾盞燈,因為兄長眼睛不好,光線暗了便什麽都看不見。但他拉住了她,冷聲道:“擔心我是個瞎子?托你的福,藥吃了幾個月,我這殘廢也能看清多一些東西了。”


    裴沐不生氣,隻無奈一笑:“哥哥今天說話怎麽這麽刺人。找我什麽事?”


    薑公子死死盯著她。從前他的世界是一片模糊,什麽細節都隻能靠他自己揣摩,現在他還是看不清,卻總算能在很近的距離裏看清弟弟的容貌。


    ……比他想象過無數次的樣子,更美。


    美得讓他心髒灼痛:一半因為無望的愛,一半因為被背叛的憤怒。


    “你……”


    再開口時,他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像被戾氣灼傷:“薑沐雲,若我不做些什麽,你是不是就要跑了?”


    “……哥哥何出此言?”


    薑公子咬牙切齒。他心髒一陣陣地收縮、絞痛,那種領地被人侵犯、世界秩序差點失控帶來的焦躁與憤怒,讓他幾乎失去神智。如果他的身體有更多一些力量,他說不定會撲過去把這個人咬死——咬他的咽喉,吸幹他的血液,徹底讓他不能離開自己。


    他竭力抑製住這病態的疼痛。


    然後,薑公子將手裏的東西拍進了弟弟懷裏。


    “拿去。”他冷冷道。


    裴沐低頭一看:“這是……怎麽像是皇宮裏的折子?”


    薑公子麵無表情:“皇帝手諭,薑家五娘才情過人、深明世情,令其即日進宮,輔助太子太傅,為太子師。”


    如果這手諭宣布出去,將震驚整個北齊,因為從來沒有女人能當太子的老師。


    裴沐也大大吃了一驚:“哥……”


    薑公子還是麵無表情,聲音裏帶著戾氣和嘲諷:“你滿意了?五妹進宮當太子的老師,宇文愷再囂張,也不能再做什麽。至於什麽當街襲殺……他敢對薑家做什麽?薑沐雲,我叫你不要去惹宇文家,不是叫你送上去給人家踐踏!”


    裴沐被他一頓嘲諷。


    “哥……”


    薑公子繼續冷嘲熱諷:“你還有什麽花言巧語?你以為這薑家上下,有什麽事真能瞞過我?你找我何事,打算叫我什麽都別做,然後你薑沐雲衝上去,犧牲了自己就能保住這家子?你就要眼睜睜看我……咳咳咳……”


    他激動太過,掩唇咳個不停。


    裴沐趕緊送水又拍背,還拿出她這裏常備的藥丸,給薑公子喂了。等他終於好了,蒼白的臉上已是一片潮紅。


    他還是怒視著裴沐。


    裴沐迴以無辜的眼神。


    薑公子等了好一會兒,竟然連一句好聲好氣都沒等來,當即大怒,氣勢洶洶質問:“你有什麽話說?!”


    裴沐小心地瞅瞅他,給他輕輕拍背:“哥哥,你慢些,別又犯病了。”


    接著,她才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跟你說的,的確是這件事……不對,也不完全是。”


    薑公子冷笑,認定弟弟花言巧語,於是繼續保持冷臉:“說完。”


    裴沐誠懇道:“我是想著,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哥哥說了,如果連哥哥也實在沒有辦法,我就隻能用我的辦法了。我沒有哥哥足智多謀,隻有一身本事,到時候去了宇文府中,趁夜殺了他們,再去軍中殺了關鍵將領,把一應信物全都收好,再趕在消息傳出之前,叫人拿著信物過去,將邊境上的宇文心腹都給拆散,各個擊破……”


    她反省道:“我也知道,這個計劃全在我自己實力高低,實在冒險。不過我遠遠見過宇文愷,我覺得我能打得過他。至於之後,當然還要借助哥哥的力量……”


    這下輪到薑公子眨眼了。


    他是知道宇文愷實力的。按著境界劃分,宇文愷是元嬰後期,又身經百戰,一般修士連近身都做不到。


    “你一介金丹修士……”


    裴沐撓頭:“不是啊哥哥,我前不久已經進階了,是元嬰修士了,而且可能因為根基不錯,我是元嬰中期,我琢磨著我再努努力,倉促衝擊一下元嬰後期也不難。”


    金丹,元嬰……這些齊皇當年定下的修為境界劃分,自然不如書本中傳的那麽神乎其神,有移山倒海之能。但是,即便如此,這也足以說明裴沐的修行天資。


    薑公子聽得有點發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有這樣的能耐。而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麽說,弟弟要從他身邊跑開,豈非也易如反掌?


    薑公子心中警鈴大作。


    “薑沐雲,不可驕傲自滿。”他嚴肅道,“好了,不說這事了。”


    他企圖結束話題,不讓弟弟察覺自己的震驚和擔憂。


    裴沐卻說:“我還沒說完。”


    薑公子不情願地問:“什麽?”


    “我其實還想著,如果哥哥不同意我的計劃,我就告訴哥哥一件事……不,兩件事。”她笑起來,笑意輕盈,一派明朗,“這兩件事會讓哥哥吃驚又生氣,對我失望之下,就不會管我了。”


    薑公子心想,不可能。但他好奇。


    他板著臉:“說。”


    裴沐靠近過去,拉著他的衣袖,望著他的眼睛。


    “哥哥,我有一件事騙了你很多年。其實我是個女人。”她平靜地說。


    薑公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呆呆站著,又呆呆眨眨眼。堂堂薑大公子,忽然成了呆頭鵝。


    他太呆了,以至於麵上反而顯得沉穩淡定:“還有呢?”


    “第二件事……”


    裴沐抿了抿唇,嚴肅地問:“哥哥,我喜歡你,我能親你一下嗎?我想著,要是哥哥能允許我親你一下,我就再沒有什麽遺憾了。”


    薑公子更呆了。


    然後他歎了口氣。


    唉,這個夢做得真是太真實了,以至於他都混淆了真假虛實,在夢裏跟弟弟置氣。醒來後還得去找他,跟他說說薑灩雲的事如何解決。


    於是,薑公子繼續板著臉:“知道了。好了,你可以消失了。”


    他要從夢裏醒過來了。


    裴沐:……?


    ……好吧,果然被拒絕了。


    她有點憂傷,又覺得不出所料,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平靜感。


    “那哥哥……”該說什麽?她想了想,沒想到,決定繼續想。


    兩人相對沉默。


    窗外秋雨飄搖。


    過了很久,薑公子才緩緩開口:“你怎麽還沒有消失。”


    裴沐歎氣:“哥哥這麽不想看見我?好吧,雖然這裏是我的房間,但我還是先讓給哥哥。”


    她抬腿打算走。


    薑公子愣愣看著她,忽然抬手捉住她的手臂。他唿吸變得急促,有些發狠道:“反正是夢裏,我怕什麽!”


    裴沐:……?


    她眼睜睜看著兄長的麵容放大,然後……


    ……然後,是一個吻。


    她呆在了原地。


    一時之間,她想的不是兄長唿吸原來灼燙、他的嘴唇很柔軟、這個吻如何由淺而深……


    她想的竟然是:外頭的雨聲,真吵啊。


    第二個想法則是:哥哥說得對,他總是能護住她,連帶她想護住的人一起。


    她心裏的泡泡不停地冒,一個比一個開心。


    ……


    一個月後,裴沐再迴想起那一天,覺得自己很傻。


    她早就該明白,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兄長,都不是天下無敵的人。他們再強大,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保護所有的人,哥哥也不例外。


    所以,薑瀲雲和她的夫婿死了。


    表麵上是個意外,但薑家人明白,那是宇文家的怒火發泄。他們在無聲地警告:動不了你們,還不能讓你們難受?


    九月下旬的這一天,薑夫人和幼女都戴上了白花。這其實不合禮製,但她們實在都太傷心了。


    薑夫人哭得幾度昏厥,也失了神誌。她衝到裴沐麵前,用力推搡她,哭喊道:“都是你,是你——你怎麽就那麽金貴,一點委屈不得?!”


    “薑家養你這麽多年,你怎麽忍心看著你三姐遭難啊……我可憐的瀲雲,可憐的瀲雲!”


    “你這個白眼狼……你去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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