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 薑月章最期待的就是每個月收信的時刻。


    阿沐給了他一隻機關小鳥,蓄滿靈力之後,可以即時創造出許多看不見的、微小的傳送法陣,從而將信由一方傳遞給另一方。


    她解釋說:“這是昆侖派傳下的秘術, 是從上古大祭司使用的術法改良而來。傳說大祭司能憑借星空的定位, 就實現千萬裏的傳送, 現在人們的力量已經不足以這樣做。但有這機關秘術,還是能設法用一用。”


    他聽了後, 每當迴想起這一點,心中總不免遺憾:若他也有上古大祭司那樣的實力,無論多遠的地方都能隨心而動, 那他一定天天都去找她。


    然而,在這天神遠去的世界裏, 能擁有這樣一隻並不完美的機關小鳥, 已是足夠的幸運。


    每個月, 從第一個子夜來臨之時起, 他就會時不時去看看案頭。


    英華宮後方寢殿,最靠近床榻的案頭上,那隻機關小鳥就停留在角落, 光滑的、尖尖的木頭嘴對著窗外, 兩隻圓溜溜的小眼睛也盯著外頭, 像一個呆呆的盼望。


    通常在五號或者六號,小鳥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張開嘴,吐出一封信, 還有一些別的什麽零碎玩意兒。有時是彩色的石頭、羽毛,有時是她抄錄的民間詩歌,有時是她親手畫的、線條稚拙的畫, 有時是她親手製作的小東西,比如一隻精巧的水車模型。


    她會在信裏告訴他,她最近跟著工部學了一些什麽知識、做了一些什麽玩具,或者她聽四部的部首吵架、搶接下來的預算資金,聽得直打瞌睡,還是被屬下拉了一把,才沒在大庭廣眾下栽跟頭。


    他常常會看得笑出聲。她的信就像她本人一樣妙趣橫生,帶著股討人喜歡的促狹勁兒,有時抱怨,那也是懶洋洋的、不認真的抱怨,隻讓人心生愛憐,想要將她摟進懷裏,好言勸慰一番,叫她不要如此辛苦。


    但他隻有輕飄飄的信紙。


    他就將這信翻來覆去地、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喜歡在陽光正好時讀她的信,讓金色的暖光將信紙也變得溫暖,這會讓他覺得親切,令他想起她的手指如何溫暖,還有她笑起來時如何像一隻淘氣又暖洋洋的、火紅的小狐狸。


    她的信裏,總是一開始雜七雜八地說很多自己的事,像是在竭力讓他看清她的生活狀況。信裏還會夾雜一片秋天的楓葉,或者春夏盛開的、被壓扁了的幹花。冬天沒什麽可以寄的,她就用白紙畫一個裹著披風的小人,小人縮著脖子、眯著眼睛,對他一個勁地笑。


    接著,她會問他很多問題。


    她問他最近好不好,可曾好好用餐、好好吃藥,最近睡得好不好,天涼了有沒有加衣,天熱了有沒有太貪涼。


    他很愛看這部分的內容。


    他會托著下巴,盯著那大段的文字反複看,一會兒想她真是有好多的問題可以問,一會兒又有點刻薄、有點任性地評價她,覺得她真是絮絮叨叨的,要是她迴來當皇後,說不定是齊國曆史上最能絮叨的皇後。


    他覺得自己挺壞的,明明那麽喜愛她,還是要嫌棄她囉嗦。


    但有一次,伺候他的人端來晚餐,打斷了他的獨自沉思。


    “陛下,”尚食令輕言細語,笑容裏是恰到好處的、挑不出錯的恭敬,“每次陛下望著裴大人的書信,總是十分高興,叫奴婢們看了也十分欣慰。”


    高興?


    等尚食令帶著人退下,他自己往銅鏡裏一看,才發現,原來即便是銅鏡裏模糊的倒影,他臉上的笑也不容忽視。


    簡直笑得像個剛定親的傻小子。


    他摸了摸唇角,一時有點懊惱:這成什麽樣子?要是叫阿沐瞧見,一定又要好好嘲笑他一番,指不定還要說出什麽調皮的話。


    可這麽想著想著,他就又笑起來。


    當他去細致地描摹她的樣貌、舉止,哪怕隻是虛假的想象,他也樂在其中,永遠不會厭倦。


    他給她迴信。


    一個個地迴答她那些囉囉嗦嗦的問題,再學著她,說自己最近做了什麽、有什麽想法,最後還是學著她,也問她好不好。


    他總是一邊迴信,一邊笑。他想,她哪裏來的那麽多事要說?他的生活就單調許多,無非是處理這個人、處理那件事,成天地看奏章。雖說紙張已經漸漸推廣開去,但竹簡仍舊在使用,他不得不兩種奏章一起看,還是挺累的。


    他一邊這麽有點抱怨地想,一邊就不停地寫。等迴過神,他往往會發現,原來自己迴信的內容加在一起,竟然比她寫的更長。


    這是否說明他比她還要囉嗦?那他大約並無資格去嫌棄她。


    那就不嫌棄了。他們差不多,所以在一起剛剛好。


    除了這些囉囉嗦嗦的內容,他們有時還互相給對方寫詩。


    這樣肉麻的行為,是她先的。


    她想要搜集民間的詩歌,還鼓動他也派官府的人去采風。為了讓他重視,她就不停地給他寫詩。


    她寫: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又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再寫: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他看得好笑,迴她,問:阿沐要求哪個淑女?


    下迴她來信,就特意浪費了一整張紙,大大地寫一個“汝”字。


    看得他更好笑。


    民間采風、編纂詩集這事,原也該做。他笑過了,就讓吩咐下去,讓官員著手去做這件事。


    結果下一次,大約是初春時,她的來信裏又抄了一首別的詩。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他看了兩遍,忽然想起來,上次自己在信裏說他近來偶感風寒,昏沉了兩天。


    她在關心他,也是表白心意。他本該高興,卻忽然酸澀起來,還生了一股悶氣。


    思君?什麽思君?從來隻有信過來,人總是不來。連她那個經商的同門都來過昭陽城,她卻一次也不迴來。


    還加餐飯?她是生怕毀約,生怕他不肯活下去,在提醒他要遵守諾言?


    他知道自己這想法有些不講道理,但一股邪火燒來燒去,無處釋放,最後就化作筆下惡狠狠的幾行字: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他氣怒,想:她若能長長久久活下去,難道他不願意一直看著她?


    還不是……還不是!


    寫了這詩還不夠,他又用其他句子組合在一起,大大地生了一迴氣。做慣了帝王的人就是這樣,有時太氣了,就不管不顧,隻自己怎麽順心怎麽來。


    他寫完了,狠狠將信塞進機關小鳥的嘴裏。小鳥眼中光華一閃,吞下的信件就消失無蹤。


    他盯著小鳥,又悶悶地生了會兒氣。生氣時,心裏也想著她。


    可想著想著,他卻又心酸起來。他走出宮殿,站在欄杆邊,抬頭去望三月的星空。他其實沒有什麽特意要看的,隻是眼角餘光瞥到了青龍的犄角——那顆星星總是非常明亮。


    他恍惚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與阿沐一起看過。但仔細迴憶,當她還是“中常侍裴大人”時,他們從未並肩看過星星。


    那大約隻是錯誤的感覺。


    微涼的夜風一吹,清寒的星子一照,他發熱的頭腦就清醒過來,心裏那股邪火也散去了。


    他忽而後悔,想,他們每個月隻有一次通信的機會,他怎麽就浪費來和她置氣了?還是莫名其妙的火氣,若是她生氣了……


    他大大地懊悔起來,披著外衣忙不迭地就往迴跑,可跑過去了,才又想起來,那信件既然已經寄出,就追不迴來了。


    他呆呆地站著,沮喪得恨不得拿劍劈了這黑沉沉的宮殿——什麽皇帝,當得真沒意思,心上人見不著,連封信都看不見。


    萬一她生氣了,不肯迴信了怎麽辦?


    接下來的整整一月,他都被這個想法折磨,患得患失、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四月,從第一天開始,他一有空,就盯著案頭那隻機關小鳥看。


    從一號到十號,小鳥安安穩穩,一絲動靜也沒有。


    沒有信,沒有禮物,沒有詩。什麽都沒有。


    他感覺心越來越沉,一直墜到了深淵。那幾天他連看奏章都是心神不寧,無時不刻不在麵臨一個誘惑:幹脆違背約定,去北方找她。憑什麽他就要乖乖聽她話?她這麽跟他鬧,他怎麽就隻能受著?


    ……就是隻能受著。


    初夏的夜裏,他捧著小鳥,心思不定。他要不要先寄一封信去?送些禮物,說些好話……可萬一她隻是有事耽誤了,過幾天就送信來了呢?那他這個月不就沒法迴信了……


    等一等,她會不會是出事了?出事了也無法寄信來。


    他悚然一驚,竟然直接跳了起來,右手還去抓劍柄。


    也是這時候,外頭有人匆匆前來,叩拜問好,又長唿:“陛下!”


    是護衛長,本來守在英華宮正殿外的。


    被打斷了思緒,他本能地不悅,沉下臉道:“何事?”


    護衛長恭恭敬敬說:“裴大人來了,求見陛下。”


    誰來了?誰求見?


    一時間,他竟怔怔不能理解,還想,哪個裴大人?朝臣裏還有誰姓裴,誰又會深夜前來,卻能使動護衛長前來稟報,而不是被棍子打出去?


    “裴……”


    他喃喃一聲,大步往外走:“知道了,退下吧。”


    夜色被英華宮暖黃的燈籠照著,水波似地蕩漾。他走在這片柔軟的、粼粼發光的夜色裏,唿吸也像進了水,是一種溫柔的、緩慢的沉溺感。


    他猶自不能相信,頭腦也還有些發懵。


    直到真的在殿前看見她。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裙,手裏提著紅彤彤的燈籠,烏黑的長發綰成柔雅的發髻,正在朦朧的燈光裏抬臉看他,盈盈而笑。


    “薑月章!”


    她清脆地喊了一聲,將周圍人都嚇了一大跳。她卻覺得好玩似地,故意又叫了一聲:“薑月章!我來找你,你開不開心?”


    不等他說話,她就“噔噔噔”跑上台階,隨手將燈籠塞給邊上的宮人,飛撲到了他懷裏。


    她抱起來是溫熱的。又軟又暖,骨骼走向清晰,像隻輕盈的小鳥……或者小狐狸?隨便吧。


    “薑月章,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你竟然還朝我發火。我怕你太生氣,氣壞了自己,隻能趕緊來看你啦!”她笑出溫暖的吐息,又親密地抱著他,大大方方地將臉貼在他邊上,親昵隨意得如同從未離去。


    他覺得自己像喝醉了。明明一口酒都沒沾,卻醉得厲害。


    他不能記得自己是怎麽吩咐別人離去,又是怎麽抱著她,一時驚喜而溫柔,一時怨懟又委屈,和她說些不知所雲的話。


    他隻記得她一直在笑,一直來親他,溫暖的身體一直在他懷裏,一點不肯走。


    不肯走——不走就好。他反複地、發狠地想,迴來了就不要走了。


    既然迴來了他懷裏,就不要走了。


    英華宮的寢殿裏明燭高照,珠簾低垂。一層層伺候的人都退下了,一重重的門也都合上。


    他在床榻上抱著她,也一層層地占有她。她一開始還是笑的,還來同他玩鬧,漸漸就笑不出來,隻攀著他,聲音像嗚咽,卻又旖旎動人得多。


    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誘惑她:“阿沐,別走了。和我待在一起,你不快活麽?”


    他一點點地吻她:“在這裏,你一樣能知道、能安排西北的事……多少便利都有,你不必一直待在那裏。”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好話,哄了她多久,又求了她多久。來來去去,都是過去他從沒想過自己能說出口的討好言辭。


    但即便他都這樣了,她還是什麽都沒答應。


    她隻是靠在他懷裏,輕輕撫摸他的脊背,最後才低聲說:“你知道不行的。”


    他就沉默了。


    “……阿沐。”


    “嗯。”


    “你對我太狠了。”


    她聽見這句話,像是有些意外,怔怔地看他。而後,她的眼圈紅了,眼尾帶一顆晶瑩的淚珠,卻又倔強地不肯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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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那麽倔強地把他看著。


    他閉了閉眼。無數沉鬱的心緒糾纏直至沸騰,令他心裏那股邪火再度滋生、搖曳。他咬著牙,忽地翻身將她重新壓下,發狠地沉下去,又用一個吻堵住她的驚唿。


    “……你對我怎麽能這麽狠?”


    “你就是仗著我什麽都答應你。”


    “你就是知道我會為你守約到底。”


    “你就是……”


    她抱緊他。


    就像當年初見,像此後的日夜,像每一次激烈的爭執過後……她在這時緊緊抱住他,顫抖著聲音,那隱隱的嗚咽帶著多重意味,在他耳邊纏綿。


    “我等你。”


    她哭泣一樣地對他承諾。


    “就算我先去了幽冥……我也會等你。”


    “我有時做夢,看見混亂的場景……可每一次我都在幽冥等你,你知不知道?”


    “薑月章,我會等你。”


    他以為自己是憤怒的、激昂的、帶著宣泄和懲罰的。


    但突然之間,他就隻能在她身邊變得溫柔、更溫柔,像春陽流經初生的藤蔓,隻能是熾熱卻安靜的。


    他整顆心都軟下去,再也掀不起丁點怒氣,連怨恨也成了沒蹤沒影的塵埃。


    他撫著她的臉頰,自己都驚訝於此時的平靜。他終於恍然,原來他要的其實不是什麽切實的、貪心的、奢侈的東西,而隻是,隻是……


    他小心地同她確認:“你會等我?阿沐,你真會等我?”


    她握住他的手,含淚微笑:“無論多久,我都等你。所以你別著急……好不好?”


    “……好。”


    他答應了。


    原來他要的所有,其實隻是一個承諾,哪怕那是一個比傳說更縹緲的承諾。


    對他而言,竟也夠了。她給出一點點,他捧著這一點點,也就再也不能奢求更多。


    他抱著她,和她說很多的傻話。他過去寫信的時候,已經覺得自己囉嗦至極,可等見了她,才知道自己還能更加囉嗦。


    他問,她答。他說話,她聽著。他讓她說,她就一邊說一邊笑,打個哈欠,又突然調皮地來扯他的臉。


    他不記得自己因為她而笑了多少次,又想了多少次:她在他懷裏,真好啊。


    大齊九年的四月,她在皇宮待了半月。珍貴的、被他死死抓住又百般品味的半個月,一點一滴他都牢記心間。


    也許是因為太用心地去記著每一時刻,臨到她要走時,他去送她,看夏天的風吹起她的頭發和裙擺,想起她來的晚上抬頭一笑,恍惚竟覺得那是前世的事,而他們已經相守過了一生。


    他便想,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沒有了。


    他一句一句地叮囑她,說來說去,都是要她好好照顧自己。


    她都答應了。


    最後他問:“你同誰一起迴去?”


    她也乖乖迴答:“和三師兄一起。”


    他突然又惱了:“成天都和他在一起,你存心讓我傷心?阿沐,我身邊連個近身的宮女也沒有!”


    她愣了片刻,卻一下笑出聲,一副樂不可支的可愛模樣。


    “你都在想什麽?”她靠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低低地、甜甜地和他解釋,“三師兄情形特殊……你沒瞧出來,他的身體其實是女人的身體麽?”


    他呆住了:“女人?可……”


    卻又想起來,這小狐狸當年女扮男裝,也是一點不露馬腳。


    他猶自不信,懷疑道:“那你怎麽叫他‘師兄’?”


    “他就是師兄。”她理所當然說,“三師兄雖是個女人的身體,但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男人,所以我就按他認為的來對待他,這有什麽不對麽?”


    這可哪裏都不對,哪裏都大大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為難地想了片刻,最後決定,既然那“三師兄”本身其實是個女子,那就是個女子,什麽認為不認為,都不作數。也就阿沐這傻乎乎的小狐狸,才總是太體貼別人的想法。


    他有點吃味:“你對別人的想法這麽在意,怎麽卻不來體貼體貼朕的想法?”


    她看著他,眼神柔和起來。


    “薑月章,對不起。”她輕聲說,“可我實在沒有法子了。”


    他凝視著她的一顰一笑,忽然覺得心中最後那點鬱鬱也煙消雲散。真神奇,他想,隻是她輕飄飄一句話、三個字,他卻陡然獲得了平靜,再也不覺得意難平。


    有什麽可糾結、可痛苦的?她說會等他,她說對不起他,她會因為他生氣,就千裏迢迢、星夜兼程趕來哄他。這已經夠了。


    她給他的其實從來不是一點點,而是很多——太多太多。難怪他覺得滿足。


    阿沐離開的那一天,是大齊九年的四月二十五日。


    他將這個日子牢牢記在心中,隱約也盼望著,下一迴她何時來?如果今年她都再沒有時間,那等他空了一些,可以抽空巡行,首先就去西北找她。


    但他再也沒有等來第二次見麵。


    這一年的十一月,一個不怎麽寒冷的冬天,西北傳迴了她病逝的消息。


    她那古怪的三師兄千裏奔來,送迴了她的遺物,還有給他的一封信。那不知道算男算女的人,帶著淚,將東西給了他——其實無非是一小箱子零碎,是她平日裏愛用的。


    “小師妹非要我帶迴給你,說希望你別那麽難過……她還說,如果你想留她葬在一起,也好。可是,可是……”


    他在她的箱子裏翻出了機關小鳥,和他那個是一對。他盯著小鳥的眼睛,平靜地問:“可是什麽?她人呢?”


    “可是……她身上的毒太霸道,又被她自己調整過,她氣息一沒,身體就也即刻被毒藥腐蝕幹淨……”


    “小師妹……什麽都沒有留下了。”


    她的三師兄捂住臉,泣不成聲。


    他站在那裏,花了一些時間去理解這個事實。然後他想,有個人在這兒哭哭啼啼,真是煩人。


    真是可笑。忽然逝世,屍體被藥物腐蝕幹淨……這些事,他原本不已是經曆過一遍?


    現在隻是過去的演練重現,又有何好悲傷或痛苦的。


    他便冷冷道:“知道了,你退下罷。”


    她的三師兄大吃一驚,好像還罵了他一頓,又和旁的大臣吵了一架——大約是這樣的吧,他記不大清了。


    他什麽心思都沒了。


    他安靜地、正常地生活,井然有序地處理著一個好皇帝該有的日程。


    他上朝、聽朝臣吵架,又一個個地罵過去,然後做決定。


    他批閱奏章,定期詢問大小事務的推動情況,還要時刻注意國內民生、邊境狀況,別一不注意讓天災人禍降下,那就又是一片人間慘事。


    他也不時聽一聽關於崆峒派的匯報,知道他們做了這件事,又做了那件事。有時他們也給他惹禍,一群沒腦子的、不顧後果的、隻知道沉迷於奇巧之術的匠人——唉,誰讓她看重。不過那些東西,有一些確實也挺有用的。


    他是如此正常地繼續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也不明白,為何周圍的人表現得那樣擔心。


    連那個膽怯的、沒什麽出息的同胞姐姐,長平公主,竟然都鼓起勇氣來找他。天知道她嘮叨了些什麽,但最後她居然敢跟他拍欄杆,大叫說:“你這樣子,對得起裴大人的心血嗎!你是想讓自己明天就死嗎?!”


    出息了,長進了。


    他在風雪中迴頭,有點詫異:“你同阿沐相熟?”


    長平被他看得瑟縮了一下,旋即又昂起頭,微微顫抖著,說:“反正裴大人不會開心你這樣!”


    “我哪樣?”他是真的有點奇怪,想,他還活著,這還不夠?還要如何?


    長平跺著腳,像個市井潑婦,尖叫道:“你已經在風雪中坐了一天一夜了,你要不要命——要不要命!你是皇帝,肩上擔著多少人的命,你不要,他們也要啊!”


    他更驚訝了:“這是阿沐教你的?倒還會關心民生了。”


    他稍稍花了些心思,想了一想,想起這兩年長平的確有所改變。她不去熱衷於挑選丈夫,而是去打聽崆峒派的一些消息,還捐了些錢、物資,給慈幼局那邊。


    這也是一個被阿沐影響的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覺得這個同胞姐姐忽然變得順眼了一些。


    想完了這一點,他接著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在風雪中坐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他驚訝地站起來,抖落滿身冰晶碎雪。他抬起手,從頭發、眉睫上,都抹下了細細的、冰涼的雪沫。旁邊還倒著很多傘、披風、暖爐,這都是哪裏來的……哦,想起來了,旁人要給他加衣、擋雪,都被他隨手扔出去了。


    眼前已經是白茫茫的世界。


    本來不大寒冷的冬天,在她死後,卻下了這樣大的雪。


    他歎出一口白氣,覺得有些抱歉:“朕不是故意的。朕既然答應她要好好做下去,怎會食言?朕隻是……”


    他抬首,望見北風卷著冰晶,打著卷,跌跌撞撞從屋簷上掠過。是不是阿沐曾笑話過,說他的宮殿看著氣派、廣闊,其實還是挺寒酸的?她說下次叫崆峒派送些燒磚瓦、做雕梁的技術過來,幫他將宮殿修葺得好看些。


    宛如昨日才發生的對話。


    他對著被白雪淹沒的世界,喃喃說:“朕隻是想著她的事,稍微想得久了一些而已。”


    他迴到寢殿,翻出她的信,放在床頭。


    每天入睡前,他都看一遍。隨機地挑,挑到哪一封就是哪一封,反正每一封都好看,都有她的溫度。


    他還給她立了個衣冠塚,天天從寢殿去正殿上朝時都能看到,迴來時也能看到。種一株桃花樹,不適合亡者,但適合她。想了想,他又吩咐下去,讓刪改一些工程,好加快陵寢的完工。那座帝陵修了很多年都沒修完,他以前總是挑剔,還覺得不急,自己肯定能活很多年,現在他有點心急了。


    這話吩咐下去,宮人哭哭啼啼,表著忠心和擔憂。他卻隻覺得他們很吵。原先他說不定還要打幾個人,現在他也懶得動了,就聽著。


    日子沉默地過著。


    他也沉默地當著一個皇帝。畢竟,除了當皇帝,他也沒什麽別的事可以做,沒什麽別的人可以成為。他再也不是一個人的丈夫,更從來不是誰的父親;他沒有父母,沒有後代,隻有一疊信、一個木箱,還有一座空蕩蕩的衣冠塚。


    他日複一日地當著一個皇帝。


    有不知道哪裏來的諂媚之人,說知道海外有真正的仙人居住,還有長生不老的仙丹,願意為了他去尋找。


    他連嗤笑都懶得,隻將人打了一頓後趕走。他沒殺那小人。她死之後,他倒是沒那麽容易動氣了,要是她在,大約還要調笑他一番,說他可真是會對她發火。


    那諂媚的小人在他這裏碰了壁,卻被其他宗室給收羅過去。他也理解,所謂長生不老,總是充滿了誘惑。若不是阿沐在等他,他說不定也會心動一二。


    隻是現在,他連每次用玉璽蓋章,看上麵落下的“既壽永昌”幾個字,都覺得十分膩味。當年他怎麽就非要挑這句話?看著煩人得很,又改不了。


    開頭幾年,有些不長眼的人,還試著給他敬獻美人。這是他少數會動怒的事,為此還殺了幾個人,才止住這股風氣,還有那些蚊子嗡嗡似的議論——無後、後繼無人、國家隱患……


    不錯,他這麽孑然一身,便是皇帝當得再好,後頭出點什麽事,這偌大帝國可能就煙消雲散。看著強盛的大國,其實憂患頗多,他知道。他還知道,他選定的繼承人是個聰明溫厚的孩子,有些像阿沐,可他缺少了為政者的心狠手辣,恐怕駕馭不了波瀾詭譎的朝堂。


    可是……


    這關他什麽事?


    他已經盡力去守約了。他為了守住那個約定,已經竭盡全力,再沒有多的精力去考慮其他。


    光是逼自己活下去,就已經很艱難了。


    還要他如何?


    “阿沐,你說,我是不是已經盡力了?”


    有時,深夜裏,他會獨自坐在台階上,帶一盞燈籠、一隻塤,對著夜空自言自語。時不時他會看一眼台階下,覺得說不定那裏就會出現一個人,她會提著燈籠、穿著白裙,抬頭盈盈而笑,然後扔了燈籠,跑來撲進他懷裏。


    這樣的妄想,自然從未成為現實。


    他也就隻能看著星空,自言自語,說一些沒人應答的胡話,竟還樂此不疲。


    常常地,他還會吹塤。年少時他吹塤,是因為在異國當質子,步步驚心、心裏苦悶,這能隨身攜帶的樂器,就成了他唯一的娛樂。


    後來當了皇帝,忙起來了,塤也不怎麽吹了。偶爾幾次,還是同她在一起時,興致來了的所為。她從沒說過自己喜歡聽,直到那次她生病,他才明白她原來很喜歡聽他吹塤。


    現在他用的這隻烏溜溜的塤,就是原先她那裏的。她當時說自己買來收藏,其實他後來想了想,就想起來,這分明是有一迴他沒舍得買的名家之作,她偷偷買下來,必然是想送他。


    她在信中也曾抱怨,說要不是他狂妄自大、總惹她生氣,她肯定早就送他了。


    那些年月裏的種種,當時以為自己占了理,做得理直氣壯,現在迴頭想來,都隻覺得輕狂可笑,卻也不乏懷念。


    他吹著塤,吹了很久。


    幽幽咽咽,如泣涕之聲。


    每一夜,每一月,每一年。


    她死之後,他一滴眼淚都沒落,隻是時不時吹一段塤樂。後來有人背地裏在哭,說聽見這樂聲就要哭,而且越哭越厲害,他琢磨不清這究竟是實話還是奉承話,幹脆也就不去想了。


    他隻是認真地當著皇帝,認真地吹響塤樂。


    認真地去過一年又一年。


    她在等他。他希望當他們重逢時,她能再一次對他笑,誇一誇他,說這些年裏他做得很好,沒有違背他們的約定。


    他希望……


    他在她去世後,苦苦支撐了七年,這時間足以長到令她滿意。


    快死的時候,薑月章正在路上。


    這位陛下已經沒什麽意識,隻是緊緊抓著旁人,一遍又一遍地吩咐:“不用帶我迴去……將我葬在西北,葬在離崆峒山最近的地方。”


    等到很多年後,曾經強盛的帝國風流雲散,曾經詳細的史書被戰火焚盡,連那個至高無上的名字,都因為種種奇異的緣故,而被徹底隱去……


    人們都還在爭論一個千古未解之謎:


    在那高高的、壯觀的封土堆下,在那座前所未有規模的帝陵之中,究竟有沒有葬著齊皇?


    有人說他早已在那裏安眠,也有人說,他死在路上,被葬在北方某處高山旁,如同野鬼孤魂,無人祭拜,連位置也丟失在漫長的光陰之中。


    他留下的龐大帝國的屍體,一直橫亙在史書裏,但他本人所留下的信息又如此之少,與那神秘的崆峒派初代掌門相差仿佛。


    因此,對於他,後世許多人都隻記得一個皇帝的名號,還有那枚著名的傳國玉璽,上頭刻著“既壽永昌”那幾個字。


    他的確追尋過這個目標。


    卻沒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後期,他隻剩下一個與“既壽永昌”截然相反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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