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十二月, 三天兩頭就下雪。


    昭陽城銀裝素裹,不少貴人們開心極了,覺得風景美妙,很適合喝喝小酒、看看雪景, 再撫琴擊築, 唱和一些歌功頌德的詩句。


    不錯, 雖然民間禁止釀酒,以便節省糧食, 但按照大齊律法,有爵位的貴族依舊能盡情享用美酒。


    像長平公主,就在紫雲殿裏尋歡作樂, 叫宮人們打雪仗、堆雪人給她看,還雕了許多雪燈, 送去英華宮, 討好那位陛下。


    而真正奔波政事的官員們, 還有各地貧苦的百姓們, 卻都在為了這過於寒冷的冬天而發愁。


    各地糧倉已經開了一迴,但這幾年裏,國家也沒有積蓄下多少糧食, 是以各地都有貧民凍死、餓死的消息傳迴。


    唯一能慶幸的是, 由於人人都有靈力, 縱然無錢開發太多,體質也算得不錯,努力熬一熬, 大多數人還是能熬過這個冬天。


    因為日子難熬,許多人便賣了兒女,還有人重新幹起齊律明文禁止的“典妻”一事。所謂典妻, 就是將自己的妻子借給家有餘錢、餘糧的人,為其生育子女、操勞家務,而丈夫得一筆錢,之後再將妻子領迴來。


    裴沐就在昭陽城裏撞見了好幾次。


    每一次她都大發雷霆,氣衝衝地阻止,再問那些妻子、女兒們,願不願意拿了她的錢,去獨自生活。


    有人願意,但也有人離不開那懦弱的夫君,因而拒絕了她的好意。還有人問,能不能夫妻一起被她買下,去她府裏當仆人。


    裴沐並不介意多養幾個人,但她不得不拒絕。


    她在昭陽城裏待不了多久了,現在僅有的一些人,她都籌劃了許久如何安排。如果倉促再收仆人,到時候他們恐怕隻能是一死。


    旁的官員安慰她,說好歹隻是買賣,而不像過去打仗的時候,許多人易子而食,那才叫人間慘事。


    同僚感歎說:“昔年燕女扶木,使天下人人得享神力,可世上的土地、糧食,便隻有那麽多,哪裏能真的讓每個人都好好修煉?連活下去都難。若燕女、大祭司他們,能再讓天下糧食也取之不盡,那就好了。”


    裴沐搖搖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從前力量稀少,便有燕女分享力量;曾經女子勢弱,才有千金方的誕生;過去三百餘年,天下割據,方有今日大齊之統一。那麽,今日糧食不足、資源不豐,豈不就是我們要竭力解決的事?”


    同僚有些驚訝。他看了裴沐片刻,失笑道:“都說中常侍裴大人是……但其實我們這些共事的人都明白,裴大人是一位有抱負、有能力的好官員。可惜……”


    後麵的話,就不該講,也不敢講了。


    裴沐笑笑,望向遠方。


    她站在宮牆上,望著白茫茫的昭陽城,還有白茫茫的更遠方,思索著:的確,分明人人都有了靈力,卻因為食物不足、資源不足,而使得隻有少數人豐衣足食、隨意修煉。


    可就是那少數得到供養的人裏,不少人也毫無上進之心,對百姓疾苦漠不關心,如長平公主,還有那些在深宅大院裏彈琴作樂的人。


    那麽,她能做些什麽?


    在不去掀起戰爭的前提下,她能做些什麽?


    不得不說,裴沐雖然是帶著私人的目的而前來昭陽城,但七年官吏生涯下來,她也有了很大改變。從一名不知世事的西部少女,到不自覺擔憂民間疾苦的合格官員,她已經不再能對眼前的悲苦視而不見。


    也正是因此,哪怕她有時會心軟,會有些憐惜那一無所知的帝王……


    但她的決心,也依舊沒有改變。


    他有他的天下要穩固,而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去完成。這偌大天下,從來不真的屬於某一個人,更不隻是誰的理想。


    從來都是生活在這世間的人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去雕琢這世界。


    薑月章如是,她如是,這天地間掙紮的眾生……亦如是。


    ……


    十二月末,朝廷上一片忙碌。


    新年要舉辦祭天祭祖的儀式,也要重新商定年號,並決定來年的一係列國策,是以從皇帝到官員,再到宮中每一個服侍的人,都忙了個昏天暗地。


    這一年年末,皇帝還打算頒布一項商量已久的新政。


    “統一劃分修為境界?”


    裴沐披著一身寒氣而來,脫了鬥篷交給宮人,自己捧著熱熱的米酒喝了,又拿眼睛覷著皇帝。


    “正是。裴卿以為如何?”


    薑月章正站在一副地圖前,手裏抓著天子劍,用劍柄在圖上點來點去。


    他穿著便服,頭發往後攏著,也沒有用什麽裝飾,柔滑的灰色長發乖順地垂著,又有蓬鬆如雲的質感。


    裴沐看得心癢癢,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心不在焉地迴答:“哦,也好。”


    這迴答實在敷衍,而她的目光也實在直接,皇帝不能不察覺。他有點不快:“裴卿,朕同你說話。”


    裴沐咬著酒杯的邊沿,無辜地望著他。


    她仍是穿著黑色的官服,式樣簡約、顏色肅穆,卻又圍著個白絨絨的圍巾,頭上也戴著白絨絨的帽子,襯得她臉小而精致,英氣的眉眼多了幾分天真和可愛。


    看得皇帝心中發軟,那些許的不快立時煙消雲散。


    薑月章緩下神情,招手道:“來,看看。”


    裴沐走過去,但又避開他的手臂,笑道:“臣身上有寒氣,別涼著陛下。”


    “朕又不是什麽病弱的孩子。”他不以為意,仍是一把將她攬過去,又指著地圖,“看,這便是大齊的江山,北至招搖山脈,南至彩雲嶺,西到昆侖山脈。有史以來,從未有一個國家能統治如此廣闊的疆域。”


    他是個冷淡的性子,但談到這裏,也顯出了意氣風發之態。


    裴沐仔細看著地圖。雖然不夠精細,但大致的山河地貌都呈現在圖中;方寸之間的圖畫,代表的卻是無盡江山。


    她點點頭,認真道:“陛下十分了不起。隻是……這與統一劃分修為境界有何幹係?”


    “裴卿,說你聰明,怎麽這時候卻遲鈍起來?”皇帝揉了揉她的腦袋,順手將那頂毛茸茸的白帽子取了又扔一邊,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動作頗有些寵溺的味道。


    “你說,朕統一文字、度量衡又是做什麽?”


    “自是為了盡快確立大齊的名號,收攏人心,也便於教化民眾、統一管理……啊。”裴沐恍然,心中微驚,“陛下是想將天下修士都納入大齊治下?”


    “正是。”薑月章淡淡一笑,“自四百餘年前扶桑開國,便有許多自詡高明的修士,隱居於山野之間、超脫於官府之外,亂世時閉而不出、獨善其身,等世道太平一些,又出來傳他們所謂的道,蠱惑人心、搶奪百姓。”


    “這些修士,不事生產、不服兵役,還用著朕的子民,吃著朕的食糧,卻連一個銅板的稅負都不出,朕豈能容他們逍遙?”


    他冷笑一聲,顯出幾分殺意:“且先厘清修為境界,招安願意為朝廷出力的修士,再以修為境界、朝廷爵位,區分修士貴賤。接著,詔令百姓,若要跟隨那些不受封賞的野修,便與北胡、南越等而視之,官軍見之則斬!”


    殺氣騰騰。


    自戰國以降,齊國就以軍隊強悍、紀律嚴明而聞名。若真讓薑月章的計劃執行下去,等他收攏一批修士後,恐怕還真能將大齊製度推廣到天下修士之間。


    這倒也不能說是壞事。不過……


    裴沐側頭看他:“陛下,若真有那樣一天,您會願意推廣千金方麽?”


    薑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怎麽又說到千金方了?裴卿莫非有什麽心悅的女子,才這般關心女修的處境?”


    他微眯了眼,流露多疑與審視的意味。


    裴沐一挑眉,半開玩笑道:“就許陛下有少年之夢,臣便不能有?”


    “不能有。”他斷然一句,神色已是有些陰鬱,手裏更愈發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裴卿,朕從不與別人分享。人或物,都從不分享。”


    裴沐心想:你不愛分享,難道我就愛?


    再一轉念,便是讓薑月章收服天下修士又如何?現有的局麵就是千金方珍貴,隻少數女子能得到,得到了還不一定能發揮作用。到時候,這位皇帝陛下肯定又要說什麽事有輕重緩急、容後再議了。


    她心中冷笑一下,方才那點溫存情意倏然淡了下去。


    但她麵上分毫不露,甚至更笑得燦爛,全然是一副享受陛下寵愛的模樣。


    “臣隻有陛下。”她抬頭親了親他的下巴,“所以,陛下,答應臣一件事吧?”


    薑月章被她哄得好了些,任她來親。但他的眉眼還是蒙了一點陰鬱,垂眸時頗顯冷淡,不改那點懷疑:“裴卿有何事?”


    “若臣真能改良千金方,陛下便將之推廣天下,也算全了臣的努力,好不好?”


    裴沐環住他的腰,直視著他的眼眸。她看見他眼中深沉的情緒,也看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顯得那麽小,都快被他那些複雜的思緒淹沒了。


    半晌,他勾起唇角。


    “若裴卿真能做到,朕為何不廣而告之?這能大大緩解人力的不足,乃一宗值得慶賀的大好事。”


    他微笑起來,還點了點她的鼻尖。他眉眼仍是冷淡,卻倏然吹來一股暖風般的多情意,好似冰雪染了春色,親昵、溫暖、柔和。


    再不見剛才的陰沉。


    “這麽理所應當的事,也值得裴卿這麽鄭重其事?便是不說,朕也會去做。”薑月章含笑道,“傻瓜。”


    ……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到了極點,而且肉麻起來還挺可怕。


    裴沐心中打了個哆嗦,差點沒能把柔情款款的假象給維持下去。


    嘖,能當皇帝的男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首先,別人就沒辦法這麽變臉如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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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提了一口氣,正要再陪他做戲一會兒,卻不防鼻尖一癢。


    裴沐趕緊往旁邊轉頭。


    “啊……阿嚏!”


    她大大打了一個噴嚏。


    這事放別人身上,叫“禦前失儀”,但放在裴大人身上,卻隻會讓皇帝關心。


    “著涼了?”薑月章蹙眉,伸手去拉她,口中又教訓,“叫你多穿一件,怎麽還隻穿了官服、披個鬥篷?是朕虧待你了,沒給你賞賜棉衣還是怎麽?叫禦醫來看看……手還這樣涼!”


    他拉住她的手,將她兩隻手掌都捂在掌心,眉頭皺得更緊。


    關心之色,並非作為。


    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裴沐有點煩他、討厭他的時候,他又顯出幾分好來。


    她心裏歎了口氣。好吧,她也並不討厭被他這樣緊張、關心。總歸是不剩多少時間了,幹什麽不開心些?


    裴沐便溫聲道:“是臣疏忽了。不需要禦醫,臣自己就是煉丹師,迴去用兩帖驅寒散便可。隻是,臣既然患病,那今夜……”


    “迴去休息罷。”薑月章擺擺手,“最近事情多,今夜朕要處理奏章,本也休息不了。知道你待宮裏其實不痛快,病了就迴去歇著……等會兒,叫人送你迴去,就坐朕的車。”


    她暗想,你原來也知道不痛快?


    “陛下見諒,臣告退。”


    裴沐披上鬥篷,背過含光殿的燈火,往夜色與雪色中而去。


    她隱約感覺到皇帝在看她,但她沒有迴頭。


    她正散漫地想著:若薑月章知道,她的“風寒”是因為體內藥物作用,而最終會讓她在七日後“身亡”,他會如何?


    無論如何,總歸是臉色不大好看吧。


    ……


    第二日,裴沐沒有上朝,更沒有進宮。


    她著了人去告假,說自己病得起不來床。


    其實也差不多。藥物作用下,她生了高熱,腦袋暈乎乎的,看人都有點重影,隻想捂在暖和的被子裏睡到地老天荒。


    薑月章不會因為這點事同她生氣,頂多發發小孩子脾氣,怪她不保重身體。


    雖說這是她第一次“告病休假”,但相處這麽些年,裴沐自問還是能把握住他的脾性。


    然而,就在下午,她就被打了臉。


    因為薑月章並沒有發小孩子脾氣,而是親自上門了。


    裴沐不大清楚,皇帝的突然到來是不是引起了府上的驚慌失措,因為當她迷迷糊糊醒來時,薑月章已經來了。


    於她而言,是漫長的睡眠後慢慢蘇醒,先是察覺到落在眼簾上的光,當眼睛真正睜開,就覺得屋子亮堂堂的——冬日的陽光被冰雪折射,照得滿屋都是。視野中恍惚有個人影,正坐在床邊看她。


    “……薑月章?”


    裴沐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順口就喊出了他的名字,還打了個嗬欠。


    他正伸手摸她的頭發,聞言一頓,而後是一聲低低的笑。


    “小狐狸,果然沒少在心裏犯上。”


    雖像斥責,卻並沒有真正的惱意,反而很溫和。


    裴沐真正醒了過來。


    她的視線變得清晰,於是薑月章的臉也變得清晰。他身著常服,長發柔順地垂落在一側,素日淡漠的眉眼,在午後的冬日陽光裏,也像溫軟了許多。像寒星泡在陽光裏,化開了。


    “陛下……?”她心中一驚,本能地開始思考自己府裏的布置是否足夠嚴密。


    “行了,又開始裝了。”薑月章又笑一聲,眼睛略彎起來,像冷冷的尖刀被柔情纏繞。


    他伸手來扶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又皺眉數落:“怎麽還這樣燙?就說叫禦醫來看,你非得逞強。”


    一旁宮人無聲無息地遞來藥湯。


    薑月章接過,用勺子舀了,來喂她。


    裴沐鼻尖一動,就嗅出這藥的成分。普通的傷寒藥,吃了沒什麽用,但也不會有壞處。非要說有不好的地方……


    “苦,不要。”她別開臉。


    高熱有些影響她的神智,降低了防備,釋放了平時不會流露的任性和隨意。


    他愣了愣,耐下心:“裴卿,乖,吃了藥才能好。”


    “不吃,苦。”裴沐執拗地別著臉,堅持拒絕,“一勺一勺地喝,更苦。”


    薑月章拿藥的手頓在半空。


    旁邊的人更靜,室內鴉雀無聲。


    “……那你要如何。”他歎了口氣,將勺子放迴去,竟仍是耐心,“乖乖喝藥,然後吃一粒蜜餞好不好?”


    “不好,蜜餞壓不住,味道更奇怪。”裴大人相當堅持。


    “……阿沐,乖一點。怎麽一發熱,倒成了個孩子?”他哭笑不得,“那調一碗蜜水,喝了藥,朕再喂你甜的蜜水,這樣可好?”


    在他迴頭吩咐人去準備蜜水時,裴沐就在認真思考。


    “嗯……好吧。”她勉強答應了,扭迴臉,卻還是有點嫌棄地瞪他一眼,“你好煩哦。”


    連陽光都不能做聲,屏息凝神地一點點移動。


    薑月章盯著她。他的淺笑消失了,眼神幽深,但片刻後,他卻是重又低聲笑起來。


    “朕就知道……裴卿是個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平日在心裏,還不知道怎麽說朕的。”他擱下碗,擰了擰她的臉頰,稍稍用了點力,就留下幾道紅印。


    裴沐皺眉瞪他,掙紮了一下,卻是軟綿綿的,一點用也沒有。


    她此時隻穿著薄薄的中衣,烏黑長發散亂落下,額頭一層薄汗,白膩的麵頰暈了一點不正常的緋紅,又添了幾道印子,更像海棠著雨,少了凜然,更多嬌豔。


    看得薑月章喉頭滾動,垂首去親她麵頰,不覺已是有些情動。


    裴沐卻覺得他好煩。


    她推他,板著臉:“陛下離臣遠一些,莫要被臣傳染風邪。”


    ……這小混蛋。薑月章咬牙。


    他招招手,示意宮人將蜜水拿來,再全部退下。


    輕微的窸窣響動後,室內就隻剩了他們二人。


    “喝藥。”


    薑月章也板起臉,一勺勺地喂她。沒想到,這人本來還挺乖的,喝到最後一勺,卻是用力咬住了勺子。


    他一抽,竟然沒抽動,愣了一下。


    裴大人盯著他,咬著勺子,露出了一個傻兮兮的、得意的笑容:“嘿嘿。”


    薑月章:……


    確定了,孩子傻了。


    皇帝麵無表情,碗一放,伸手一捏她的下巴,順利將勺子抽出來。


    裴沐不笑了。她愣愣地望著他。


    忽然,她扁了嘴,眼睛紅了:“你這個壞人,就會欺負我,嗚嗚嗚……”


    竟然捂著臉開始哭了。


    薑月章:……??


    饒是再心思深沉,此時他也不禁震驚又茫然,乃至思索:莫非裴沐的確將腦子燒壞了?


    懷著這樣的懷疑,他抓著她的手,強行挪開,認真地看了看她的臉。哦,原來沒有眼淚,這人是假哭。


    薑月章安下心來,鬆了口氣:還是那個狡猾又愛說謊的小狐狸。


    “行了,別裝了。來,喝了蜜水,你口裏不苦麽?”他搖搖頭,沒發覺自己臉上已是帶了寵溺的微笑。


    裴沐的確怕苦,所以她立即抬起頭,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將蜜水咽了下去。完了咂咂嘴,她還是皺著臉衝他抱怨:“苦!”


    “……還苦?真是個恃寵而驕的小混蛋。”


    薑月章盯她片刻,倏然將她抱緊,摁住她的頭,便是一個長長的深吻。


    “……這下好了?苦也好,風寒也罷,都盡數給朕了。”


    唿吸交融之間,他溫暖的嘴唇流連不去,微涼的鼻尖蹭著她,聲音雖還是淡淡的,那一點笑意卻十足分明。


    裴沐聽著他的聲音,感覺著他的溫度,慢慢閉上了眼。她的思緒像漂浮在一鍋煮沸了的水上,也像風箏飛得太高、太靠近太陽,即將融化。


    “薑月章,你不可以這樣,你再這樣,我又要很喜歡很喜歡你了。”她發現自己拉著他的袖子,對他頤指氣使,語氣還特別嚴肅。


    他卻隻當成情人之間的戲語,便故意調笑:“哦,原來阿沐過去不曾很喜歡朕?那些剖白,也是謊言?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該當……”


    裴沐想了想。她很認真地想了想。


    而後,她微微一笑,有幾分天真地、愉快地說:“那臣以死謝罪。”


    “……小狐狸。”他收了笑,蹙了眉,不怎麽高興地捏了一下她的臉,“病中莫開這樣的玩笑。本就體虛氣弱,再瞎說,小心召來邪運。”


    裴沐笑起來,不去反駁。


    她隻是靠進他懷裏,雙手抱著他,低聲說:“薑月章,你吹個塤樂給我聽吧,我知道你會。我見你吹過的。”


    “……朕沒帶。”


    “我有。喏,就在那邊抽屜裏……你自己拿一下,我是病人,快。”


    他起身去拿了,又坐迴來,一邊擦拭那隻黑亮的塤,一邊無奈道:“看在你生病糊塗的份上,朕不與你計較。下迴不能再這樣放肆了,聽到沒有?還指使起朕來。再這麽下去,裴卿真要無法無天了。”


    裴沐一下躺迴床上,扯著被子蒙了頭:“哼!!”


    特別重的一聲“哼”。


    薑月章:……


    “……裴卿?”


    “哼!!”


    “……阿沐?”


    不吭聲了。


    他盯著那團拱起的被子,覺得自己此時該生氣,否則帝王威嚴何存?真是慣得裴沐太過放肆了。


    但事實上,他坐在冬日朦朧的陽光裏,懷裏還留著屬於她的熱度;所有這些光明的、溫暖的感覺,都像一捧溫泉水,無聲流淌,卻又切實存在。


    令他的心也格外軟。


    “……好了,不說你了。”


    他終究妥協了,捧起塤,看了看,又若有所思:“還是名家手筆。阿沐也會吹塤?”


    她終於肯將腦袋露出來,一雙清澈漂亮的眼睛覷著他,比珍貴的水晶更閃亮。那張漂亮的、少年氣十足的臉還是板著,硬邦邦地說:“不會。我就放這兒,等什麽時候讓陛下給我吹一曲,不行麽?”


    ……這人有什麽可不高興的?他都沒計較。


    薑月章忍住歎氣的衝動,也有些許驚訝,還有淡淡的迷惘:為何裴沐這般放肆了,他卻並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發怒?


    且不說發怒了,他就連半點不悅都沒有。恰恰相反,他竟然,竟然……還有些高興。就像終於有一層透明的、厚實的牆倒塌,從背後露出了一點真實——他渴盼已久的真實。


    ……渴盼?渴盼什麽?


    他忽然不敢細想。


    隻捧了塤,放在唇邊。


    片刻後,一曲悠長的樂曲響起。


    古老的、嗚咽一般的聲音,竟然也能奏出如此平和的樂音。這些看不見的音律在陽光裏飄飛,與塵埃共舞;它們飄飄搖搖,飛出窗外,飛向更高的天空、更遠的地方。


    不知何時,裴沐已經走下床。


    她走到床邊,望著遠方。


    “真好聽啊。”


    她迴過頭,對他微笑。


    “薑月章,謝謝你。”


    ——這麽些年裏,終究還是帶給了她不少成長,還有許多美好的迴憶。


    ……


    新年伊始,元月元日。


    英華宮彩燈高係,處處流光溢彩。群臣赴宴,歌舞樂起,正是一年中難得的宮廷華宴。


    正是舞樂正濃、酒酣耳熱之際。


    群臣之中,卻有人暴起發難,手中兵刃竟然逃過了殿前解兵的檢查,直直刺向齊皇。


    殿內大亂,眾人高唿“刺客”,可所有人的兵刃都已經卸去,而刺客卻不止一人。


    其中還有隱匿多年的術士布置環境,儼然要將齊皇一擊斃命。


    齊皇雖然修為高明,但他飲下的酒水中被預先下了藥,是以竟然左支右絀,很快受了傷。


    就在眾人大唿小叫之際,本該抱病在家的中常侍裴沐裴大人,忽然出現。


    裴大人一改平日裏給人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握著雪亮刀光,拚命護在齊皇身前,一人掃清刺客,自己卻受了傷。


    齊皇大驚失色,著人救治裴大人,自己更是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刺客被下了詔獄,嚴加審問。


    一夜之內,以刺客口供為中心,謀逆範圍迅速擴大。無數釘子被拔/出來,而“六國聯盟”這個陰魂不散的龐大組織也清晰地浮出水麵。


    一個個官員被揪出來,下了獄。


    這個組織被一層一層地,向上剝開。


    而最後,最終浮出水麵的……


    英華宮中。


    裴沐披著外衣,手裏拿著一卷帛書。


    她長發散落,麵色是失血後的蒼白,眉眼卻是異常沉靜。


    她手中是一份名單,而她正用毛筆一個個地勾去上頭的姓名。如果有人能仔細察看,會發現上麵的名字,正與這幾日被下獄、誅殺的六國叛逆,一一對應。


    “統一的、安定的國家,隻需要做事的能吏,不需要更多的爭權奪利。”


    她含著一絲笑,筆尖挪到最後一個姓名上。


    這個名字……正是她自己。或說,是她在六國聯盟眼中的、真正的姓名。


    ——歸沐苓。


    朱砂紅的墨跡,在上麵打了一個叉。


    而後她卷起帛書,用旁邊的燭火引燃。


    帛書燃燒,漸漸成灰。


    外頭腳步匆匆,像無數身披甲胄、手握刀盾的人趕赴而來。隨著大門被人踹開,刺眼的雪光射了進來,照得那人隻剩個輪廓。


    饒是如此,也能察覺那衝天的憤怒。


    那是被至親之人背叛、難以置信的狂怒。或許,也含著一些痛心?


    裴沐漫不經心地揣摩著。


    “裴沐……不,還是說,我要叫你歸沐苓,亦或燕王?”


    他抬手止住身後的兵士,獨自握著劍,一步步走來。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


    他的眉眼漸漸清晰,那股陰鬱與暴怒也前所未有地清晰。


    裴沐坐在案後,單手撐臉,手邊一個鐵盒,裏頭是一堆帛書的灰燼。


    她終於能不再擺出一副忠臣的麵貌,也終於可以擺脫那讓人膩味的、佞幸的賣乖模樣。她終於能站起來,堂皇地直視著他,徹底展露驕傲,甚至還有一點對他的輕視。


    “薑月章,你總算發現了。如此遲鈍,看得我都替你著急。”她輕蔑一笑,“一別十年,你竟然真的沒有認出我。”


    “歸沐苓,你竟然真的忍心這樣對……朕便是再對多少人下過狠手,對你從來也是真心。”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眼中仍有憤怒,但那點點星光卻陡然熄滅,甚至顯得他目光有些空洞。


    “……罷了。”


    他目光空洞地、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裏麵有無數的失望,還有無盡的疲憊。


    “拿下吧。”他招了招手,垂下眼,手裏的天子劍頹然垂下。


    “將……歸沐苓下獄,不日……朕親自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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