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薑月章的追殺, 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


    術士們的身影變幻莫測,已然從茶陵山脈轉而向北,進入了虞國、燕國交界附近的聚峰山脈。


    作為二國交界,險要的聚峰山脈天然便是一道難以突破的防線。


    此時, 裴沐觀戰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根橫生的鬆樹枝。


    鬆樹生長在懸崖上, 因此戰場也在懸崖上。


    高入雲海間的懸崖, 一麵連著曲折山脈,一麵鄰著萬丈深淵。連飛鳥也不從這裏經過, 也許是因為飛鳥看一眼也會覺得膽寒。


    但在山巔交鋒的術士們,卻都對這滾滾雲海、巍巍高山、烈烈長風視若無睹。


    追殺薑月章的一共有十九人,其中有九名術士、十名刀客。他們起初還派人來試探裴沐, 在被她殺了兩個刀客後,他們便幹脆不理她, 專心致誌對付起薑月章來。


    裴沐在戰場邊緣瞧著, 也說不好自己是否有些遺憾。


    畢竟, 如果他們不來惹她, 她似乎也沒什麽必要趟這渾水、自找麻煩。


    懷著一種微妙的矛盾心情,她一路就跟在他們後麵,不遠也不近, 就這麽抱著一把刀鞘, 麵上悠悠閑閑地瞧著。


    到了此刻, 她坐在高崖上那被風吹得歪扭的樹枝上,仍是這麽瞧著。


    身形穩穩,一動也不動。


    現在, 戰場上的敵人隻剩了三名術士。可他們毫無懼色,還耗費大量血氣,結成了三足金烏大陣。


    三隻金色鳳鳥的虛影收尾銜接、環飛不止, 將原本寒冷的山巔變作了炎炎酷暑之地;雲海被蒸騰得漫天飛,散作擋人視線的霧氣。


    金烏大陣內,有一抹凝而不散的血霧。這些猩紅兇煞的霧氣被金烏光芒烤炙著,已然有些體力不支、左右支絀。


    但……與此同時,這血煞卻也顯得更加兇悍了。


    血霧時而化作一個隱約人形,時而與黑風交纏飛舞。不詳的血光不住收縮,一點點腐蝕著光明燦爛的金色大陣。


    那就是薑月章。


    他原本積累的活人生氣,此時已經耗費得所剩無幾;他身上重新出現了死者的暗紫和青灰,容貌中的淒厲怨恨之意也愈發明顯、愈發可怖。


    裴沐盯著那個人。


    她盯著薑月章。


    “真是……頑強的生命力。一個人分明死了許久,卻還能如此頑強地求生。”她托著下巴,喃喃自語,“真好啊。薑公子,我有些羨慕你了。”


    其實,如果薑月章開口叫她幫忙,她必定會加入戰局。他是雇主麽,當然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但似乎同樣出於某種微妙的、頑固的情緒,他並不肯先開口。


    而裴沐,也不想主動做什麽。


    她一直看著,但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如何——是救,還是不救?隱約地,她覺得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抉擇;如果她主動救了他,就好像她承認了什麽,又暴露了什麽,而她討厭暴露自己的內心。


    所以,在想清楚之前,她不樂意做決定。


    她就這麽安安靜靜地……一直看著。


    她看著薑月章獨自將敵人一一殺死。


    她看著那俊美又可怖的青年吸盡敵人的精血,又在連綿不斷的戰鬥裏將力量耗盡。


    金烏大陣的光芒,正在漸漸消失。


    這是威力強大的陣法,傳自上古。但是,也因其威力強大,對術士的要求很高,至少高到了……敵人也隻能勉強支撐。


    現在,他們顯然有些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這金烏大陣也不能持續太久。


    如果薑月章能撐過這段時間,就能等來反擊的機會,可惜……他被圍殺了許久,又耗費太多,現在也差不多精疲力盡了。


    他已經不能再維持血霧黑風的狀態,不得不現出本來模樣。


    山巔大陣裏,他略略彎腰、長發散亂,身體不住顫抖;作為力量外化的衣衫,也有了程度不小的破損。


    唯有他的神情——依舊冷漠兇悍,似乎此時被逼上絕路的人並非他自己。


    “他已是強弩之末——”


    一名為首的術士提了一口氣,厲聲喝道:“趁現在,一齊殺了他!”


    另兩人振奮精神,高舉雙手。


    刹那間,金烏再起!從大陣中心,還有虛幻的樹木枝條幻化而出。


    這影影綽綽的枝條上燒著燦爛火焰,猛地捆住了僵硬的青年!


    薑月章悶哼一聲,麵上有青筋暴起,令他猙獰如惡鬼。


    然而,在他爆發的力量下,那枝條隻停了一停,便繼續緩緩收縮。


    他的身影幾乎要被枝條淹沒,似乎再也無力掙紮。


    裴沐坐在鬆樹枝條上,無意識地摳緊了樹皮。


    要出手麽?


    裴沐的手指攥著刀鞘,握緊又鬆開。


    ……不。她想,再看看,再想想。


    就在她心中這個遲疑的念頭盤旋之時,忽然之間——


    那被大陣束縛、被枝條纏繞的青年,猛地發出一聲尖嘯。


    那聲音淒厲刺耳、怨氣震天,絕不是活人可以發出的聲音!


    在某種兩敗俱傷的術法催動下,刹那之間,便有腥風血雨掀起!


    山巔岩石開始晃動,那捆著青年的枝條也在晃動;突然,那人整個化為血煞,脫身而出!


    靈光與怨氣交織,倏忽分為三道,分別襲向三名敵人。


    “你,休想……!!”


    術士欲要抵抗,卻陡然瞪圓了眼;隻一瞬間,他便捂住脖子上的窟窿,“嗬嗬”不能作聲。


    下一刻,他便被血煞纏繞,化為了怨魂的養料。


    電光火石間,兩名術士已然身死。


    然而,為首的術士卻還有一戰之力。


    他見到同伴慘狀,雙目充血,狀若癲狂。


    “豎子,拚了我這條命——也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在血煞絞殺他之前,他自己已經先一步震碎身軀、化為無數血沫肉塊。


    腥風血雨成了攻擊的最後手段,帶著深深的詛咒之力,刺入血煞之中。


    刹那間,術士已經身死,可那血煞也被擊飛出去,一直飛出了懸崖。


    另兩道血霧飛速前去,似是想支援。


    可終究,它們隻是在半空中匯合,再化為青年的身軀。


    他淩空停滯了片刻,好似一片殘破的碎葉在風裏飄零,無根無源、無依無靠,最後終於……


    他整個地,掉下了萬丈懸崖。


    裴沐猛地站起身!


    她一躍而起,輕盈地掠過狼藉的戰場,來到懸崖邊。


    然而,她又堪堪止住步伐,隻彎腰往下看。


    “掉下去了嗎……呃啊!”


    她嚇了一跳!


    正要後退,她卻已被一隻手死死抓住了腳踝!


    懸崖邊上,這個抓住岩石邊緣,整個身體在風裏搖搖晃晃,卻還堅決不肯鬆手的人……不是薑月章,又是誰?


    裴沐詫異地看著他。


    這個人……他已經連化形的力量都沒有了。


    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摳在石頭上,皮肉已經磨爛,露出紅褐色的、凝固的血。


    他抬著頭,散亂長發狂飛不止,襯得那雙眼睛無比兇狠;他就用這雙兇狠的眼睛死死盯住裴沐,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她腳踝不放。


    裴沐動了動,沒用力。她便也低頭定定看著他。


    時間……好像忽然放慢了,慢到足以讓她認認真真地觀察他。


    沒有了術士力量的對抗,高山上的風終於能肆無忌憚地穿行而過。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被氣流吹得亂飛,而懸掛在崖邊的這人更是模樣淒慘。


    他如果會流血,想必已經渾身血肉模糊。


    但可惜,他隻是個死人。


    “薑公子,你隻是個死人而已。”裴沐蹲下來,好聲好氣地勸說,“道理上說,人都死了,天大的仇怨也要留給後頭的活人了。你卻又是為了什麽,要如此執著?”


    薑月章沒有迴答她。


    他仍是這樣死死地將她盯著。


    片刻後,他才開口說:“小騙子。”


    這聲音微弱而縹緲。還是像鬼火,卻像一縷快要熄滅的、奄奄一息的鬼火。


    他隻說了這三個字。明明什麽都沒說,卻又像什麽都說了。


    裴沐托著一邊臉頰,歪頭把他看著。


    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再開口,她才笑眯眯地、中氣十足地說:“薑公子,我原本想幫你的,可轉念一想,萬一你又誤會我瞧不起你呢?我等啊等,想等你一聲令下,我必定拔劍而上,可誰知道,你一直不開口。”


    青年的手指微微鬆了力,像精疲力竭,可即刻,他複又抓住了她。


    “小騙子。”他還是隻這樣說。


    “我明明很誠信的。”裴沐迴答,“何況,薑公子不是說純陽之物是大補?我瞧金烏大陣陽氣很重,薑公子進補得如何了?”


    這當然是她的調侃,甚至是惡意的調侃。


    要知道,陰陽相克也相生。對他這樣強大的幽魂鬼物而言,吞噬陽氣的確能壯大自身,但如果陽氣太盛,自然也會反過來克製他。


    金烏大陣何等強大,他又蘇醒不久,自然是被燒灼得異常痛苦,何來進補一說?


    果然,他神情愈發陰沉,臉色也愈發慘白。最後那一點點的生氣,也像隨著風吹而漸漸要散盡了。


    但看他這模樣,裴沐反而生出了點快意。


    她也摸不清自己為什麽非要刺激他。但她就是想這樣做。


    她想看他被刺痛、被激怒、被逼迫至絕望,最終頹然放棄。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證明什麽東西——證明他已經死了,而她還活著,所以他最好不要來給她找什麽麻煩。


    然而……


    “……嗬。”


    青年慘白的唇角,忽然勾起一個明明白白的弧度。


    那是嘲諷的笑容,也是如燃燒一般的瘋狂的笑容。


    “小騙子。”


    他說著,手裏忽然用力!


    一股幽暗波動襲來!


    裴沐猝不及防,整個被他拉著,和他一起墜下深淵!


    一時間,天地唿嘯,藍天靜止。


    裴沐下意識掙紮,卻被他從背後死死箍住。他為了不讓她掙脫,根本是完全將她壓死了在了懷裏,用力之大,簡直像要把她扼碎。


    “你……薑月章!”她大聲說,“你這個瘋子!”


    他貼在她耳邊笑,縹緲虛弱又滿是惡意的笑。


    “小騙子,我如果再也醒不過來,你也就別醒了。”他在她耳邊呢喃,冰涼的嘴唇在她耳廓上移動,“陪我一起死。我粉身碎骨,你也要在我的骨血裏。”


    “……為什麽!你要死自己死,不要拖著我……!”


    “反正,”他的聲音清清楚楚,惡意和嘲諷也清清楚楚,“你自己也沒有多麽想要活下去吧?”


    裴沐呆住了。


    這個,這個……


    你在說什麽鬼話?!她想這樣高聲駁斥,卻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想活,不想活?誰想活,誰不想活?


    她思緒混亂,心跳如鼓。


    薑月章……這個死了多年的人,為什麽還能這麽頑強地、拚了命地、不顧一切地掙紮?


    這樣執著的掙紮,這樣執著的求生欲……


    簡直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裴沐望著那急速遠去的懸崖和藍天。


    好像在這一瞬間,在飛快從天上往地下墜落的瞬間,世界終於在她眼中有了切實的模樣。她開始想起生命掙紮時的希望與絕望,想起血液奔流時的激動與歡欣,想起——


    裴沐突然使勁一掙。


    卻不是掙開他,而是硬生生轉了個方向。


    她抓住這個人的肩,麵對麵地看著他。


    在已經成為一片虛影的世界中,她深吸一口氣,大聲地、惡狠狠地說:“薑月章——你若是求我救你,我便救你!”


    她周身有劍氣飛揚,已經悄悄減緩了他們墜落的速度。


    薑月章則背對崖底,麵向長天也麵向她,手裏正牢牢抓住她的腰。他還在盯著她,嘴角嘲諷的弧度加大了。


    “救我。”他說。言簡意賅,居高臨下。


    裴沐氣道:“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他笑容逐漸減淡,漠然又堅定地重複一遍:“小騙子,救我。”


    裴沐張了張口,又閉上。


    這是不是一個氣得說不出話的表現?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她說不上來。


    但確實有什麽情緒燒灼著的血液,燒灼著她的皮膚;燒灼帶來疼痛,讓她恍然大悟,明白原來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被她遺忘許久的屬於活人的、生動的憤怒與放肆的渴望。


    裴沐舔了舔牙齒,忽然笑了。


    “不求我,也可以。我會救你。”她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將自己拉近過去,直到他的臉貼在她麵前。


    她說:“但是,薑公子,我總要有些別的迴報。”


    說完,不顧他陡然流露的愕然,她往前撞過去,惡狠狠地、奮力地……親上了他的嘴唇。


    長風浩蕩,劍氣縱橫。


    天地之間,墜落之中,她眼中的青年……忽然微微睜大了眼。


    與其說這是個吻,不如說這是一次憤怒而蠻橫的衝撞。


    她隻是憤怒地撞上了他,又憤怒地咬了他一口。


    接著,就是長時間靜默的觸碰。


    沒有人說話。


    在這份不再存有距離的接觸裏,裴沐始終睜著眼,凝視著他。


    在急速的墜落和急速的長風裏,她竭力睜著眼,透過刀割似的冰冷空氣,凝視這雙死氣沉沉的灰色眼睛。


    ……不,此時此刻,究竟還能不能用“死氣沉沉”來形容他?


    當他的眼中有爆裂的火焰燃燒,誰還能說這是一雙屬於亡者、屬於幽寂、屬於過去與怨魂的眼睛?


    恍惚之間,裴沐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他是深淵裏溺斃的亡靈,還是她自己才真正是一具行屍走肉?


    誰真正活著,誰又真正死去?


    真是……難以分說。


    但總歸她想起來了……活著的感覺,其實是憤怒的感覺。總是有不被滿足的渴求,總是因此生出憤怒,這才是活著。


    她緩緩遠離他,又不禁喃喃說:“你讓我想起了……我以前喜歡的人。”


    他喉頭滾動,眼睛裏翻湧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就像夢囈一般,他帶著一絲單純的懵懂,啞聲說:“我,也……”


    裴沐卻已經笑了。


    她重新成為愛笑又狡黠的少年劍客,活像這是一張假麵,隻要戴上,就能讓她隨時走遠。


    她輕快地說:“好了,兩清。”


    道道劍氣躍出,造出平緩的氣流。風托著他們,下降到崖底。


    一條瀑布垂落,造就一條流動的河水;吵鬧又清澈。


    這是個山穀,落滿下午的陽光。幾條魚從河中躍起再墜落,密密的鱗片閃著光。


    裴沐放下他,再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


    重傷虛弱的青年已經徹底耗去最後一點精力,勉強靠著石壁坐著。


    但是,那雙同時彌漫著死氣和生機的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穀底沉默,唯有風聲穿梭林間,伴隨水流喧鬧。


    這片舒緩的沉默裏,裴沐懶懶地打量他一會兒。


    “薑公子傷得很重……我想一想,應該怎麽醫治?”她將刀鞘背迴背上,饒有興致地走了兩步,“還是說我不救你,就看你化為塵土?”


    在短短的刹那裏,薑月章似乎怔了怔。


    而後,他的神情漸漸覆上一層冷霜。


    或許……他覺得她陰晴不定、反複無常,比小人更小人罷。


    “不是說救我?”他幽冷的聲音裏帶著嗤笑之意,“果然是個小騙子。”


    “薑公子,話可不能這麽說。”


    裴沐站在河邊,對著河麵看了會兒,忽地伸手往裏一撈。隨著“嘩啦”一聲,一條肥美的鮮魚就被她攥在了手裏。


    她拿著魚,迴到薑月章麵前。魚拚命地掙紮,甩了他一臉帶著腥味的水。


    “吃吧。”她說。


    青年不言不語,隻有血煞輕巧一掠。


    轉眼,裴沐手裏連點魚骨頭都不剩了。


    她重又蹲下來,托腮望著他:“剛才說救你,是不讓你摔個粉碎。現在麽……薑公子,你這幅模樣,可報不了仇,也去不了烈山,似乎更是付不了我錢。那麽我辛苦將你治好,你又能迴報我什麽?”


    他的神情一動不動,隻眼裏的情緒緩緩加深。


    水珠滑過他慘淡的麵頰,又一滴滴落下。這水珠折射著他的眼神,簡直吃人似的可怕。


    “你要什麽?”他問,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小騙子。”


    裴沐以一種欣賞的目光,凝視著他神情的微妙變化,如同觀察一隻罕見的蝴蝶如何破繭。


    “薑公子,我有一個想法,很有趣味。”


    她伸出手,用指尖一點點描過他的輪廓。這張臉真是俊美得驚人,哪怕被青灰色的死氣纏繞,也依舊有著最純粹的美麗。


    ……和記憶中那個醜八怪安全不一樣。不錯,他們原本就是兩個人。那個醜醜的、很淒慘的男人,早就死了。


    那麽,他們兩人又為何在她腦海中隱隱重疊?對了,是同樣淪落絕境、滿身淒涼,卻還要奮不顧身去抓住太陽,哪怕是帶著怨恨去吞噬太陽。


    這種讓人敬畏的氣魄,一模一樣。


    “三十天整,再加今日剩下的時光。”她說,“這段時間內,你什麽都要聽我的。我讓你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


    “哦……比如什麽?”他冷淡的聲音藏著一絲不屑和譏諷。


    裴沐收迴手,認真說:“比如說,第一件事——這段時間內,你當我的情郎。”


    空氣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薑月章盯著她,終於還是克製不住,一點點流露震驚的情緒。


    裴沐覺得他這副驚呆了的模樣好玩極了,便噗嗤笑出聲。


    他喉頭滾動幾下,才問:“你……開什麽玩笑,這是折辱我?”


    “不是。你認為當我情郎是侮辱你?那你才在侮辱我。”裴沐撇撇嘴,“我當然是挺喜歡你,才叫你當我情郎。不過,也沒有多喜歡,隻是想試試,是以三十天便可。”


    他無言半晌,眼中情緒變換數次。


    “嗬……嗬嗬嗬……”


    ……然後,他突兀地笑了起來。


    笑得喘不上氣,笑得聲音愈發/縹緲幽涼,驚飛了水裏的魚、林中的鳥。


    裴沐有點不高興了:“很好笑麽?”


    “……好笑至極。”


    他笑到垂首,又緩緩抬眼。幾縷亂發垂在他臉邊,將他幽深的眼神分割成好幾塊碎片;每一碎片裏,都寫滿嘲諷、冷漠,還有惡意的期待。


    “不過,可以。”薑月章徹底抬頭,又對她伸出一隻手,微笑道,“小騙子,救我,然後我這三十餘日中,都盡數聽你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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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微笑,要多充滿惡意就有多充滿惡意,幾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一定會報複迴來。


    然而,裴沐望著這個笑,卻仍迴以一個開朗的笑容。


    “好。”她伸出手,“一言為定?”


    薑月章也伸手,與她擊掌三下:“一言為定。”


    符文閃動,術士之間的“契”成立。一方若有違背,則將付出慘痛代價。


    裴沐滿意了。


    她拿出一把小刀。刀刃劃出一抹銀光,在她手腕偏上一些的位置割開一條口子。鮮血流出,隱隱帶著金色——純陽之體的特征之一。


    就在一瞬間,薑月章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集中在那道傷口上。


    血煞猛地跳動而出,在他周身起伏不定;他幾乎是用一種獸性渴望的目光,死死攫住那傷口。


    裴沐才剛一伸手,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現出尖爪的手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到唇邊,貪婪地吮吸她的鮮血。


    鮮血不斷從她腕上湧出,又一滴不剩地被他吮走。


    在細微又急促的吞咽聲中,裴沐的臉色也開始略微發白。


    她皺著眉,抱怨道:“很痛。你就不能溫柔些?誰的情郎是這模樣?”


    薑月章動作一頓。


    他稍稍抬起頭,麵上青灰之氣已去,蒼白的嘴唇沾著鮮血,好像雪地裏開出點點豔紅梅花。


    “……溫柔?”他隱隱似又嗤笑一聲,這一迴卻又多了更多耐心。那雙眼睛有捕獵者的專注和兇狠,稍稍一動,就讓人感到不自在。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迴旋,重又落到她腕上的傷口。在凝視之中,他忽地唇角一勾。


    就在裴沐眼前,他慢條斯理地、一點點地,開始用舌頭舔舐她傷口上的血珠。


    冰冷濕潤的舌尖在她手腕肌膚上輾轉,時輕時重。


    一一將血珠舔盡後,他再在那道細細的傷口上輕輕一吻,複又緩緩吮吸幾次,再重複耐心舔去的動作。


    裴沐完全呆了。


    等她反應過來,本能地就想將手抽出來——卻又抽不出來。


    薑月章抓著她的手,又開始吻她的掌心,再一路蜿蜒直到吻上傷口。最後,他才抬起眼,用一種和動作全然不符的嘲弄眼神看著她。


    “小騙子,這樣足夠溫柔了?”他譏笑反問,聲音裏毫無溫度。


    裴沐心中微微一顫。


    她剛還有些熱意的雙頰,猛然褪去了緋色。


    她眯起眼,卻也不急著惱。


    “讓我想想。”她使勁抽迴手,卻又貼近他的麵龐,對他溫柔一笑,“好像,還不夠啊。薑公子別急,我們才剛剛開始。”


    薑月章尚未完全恢複,目光不禁追隨著她抽離的手。


    但是,現在積蓄的力量,已經足以讓他按捺下本能的渴求。


    他用拇指揩拭去唇邊殘留的血跡,再仔細將細微的血舔幹淨,之後才站起身,借著身高垂眸俯視她。


    “小騙子,”他幽涼的聲音幾乎給人以溫柔的錯覺,“你現在又想做什麽?”


    裴沐微微一笑。


    接著,她往地上一坐,整個人癱倒在草地上,呈一個“大”字狀。


    “我餓了。”她大大咧咧地說,隨手摘下一朵野花把玩,看也不看薑月章一眼。


    “我要吃烤山藥、烤野兔,必須要有鹽作佐料。還要喝魚湯,我喜歡熬得奶白的湯,裏麵再煮上新鮮的野菜。”她漫不經心地提著要求,“要鮮果,不要太酸,但也不能不酸。你自己瞧著辦吧。”


    片刻沉默後,草地上響起一點腳步挪動的窸窣聲。


    忽然,她麵前的日光變暗。


    裴沐不動,隻懶洋洋地撩起眼皮,便看見薑月章的臉。


    他單手撐在她身側,另一隻手來撫摸她的臉頰;在臉和脖子交界的地方,像是溫柔撫觸,又像殺氣四溢的估量。


    他的嘴唇在笑,眼神在恐嚇她。


    這個表情真是生動極了,讓她有些開心。


    “好。”他低下頭,在她唇邊輕輕一吻。冰涼的溫度,叫人很想瑟縮一下。


    “都按你說的來,”他溫柔地、一字字地說,“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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