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


    曾經的扶桑之國治世二百餘年, 至今早已名存實亡。


    扶桑皇室雖然還統治著首府上洛一帶,坐擁至寶青銅九鼎,乃名義上的天下共主,然而, 早在百年前, 天下便已被七國瓜分。


    七國陸續交戰, 幾經波折,在曆經四十餘年後, 終於因民生凋零,而被迫達成盟約。


    大荒再次進入休養生息的階段,得到了暫時的和平。


    然而, 戰亂讓曾經的秩序與綱常崩壞大半。各地都有盜賊出沒,刺殺、群毆之類的惡性/事件更是數不勝數。


    加之各諸侯國大多作風奢華, 還喜好培養眾多丹師、術士, 向民間收取高額稅收, 便更是令百姓心思浮動、遷徙不定。


    另外, 人類氣數也有損傷。比如說……


    “大哥,這深山老林的……咱會不會遇見吃人的妖獸啊?”


    深夜,大荒中部。


    虞國的某處荒郊野嶺中, 兩男人聚在一起, 帶著啷哐作響的鐵鍬、鏟子、繩索, 正在山坡上吭哧吭哧地挖土。


    “聽說,人類的氣運被打來打去,給打碎了, 所以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咱們、咱們還來這裏挖墓……”


    其中一名賊眉鼠眼、雞胸駝背的小個子男人,拿著鏟子動也不動, 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顫聲說道:“要不,咱還是等陽氣重的正午……”


    “去你大爺的!”


    被他喊“大哥”的高壯男人一把扔了鐵鍬,大步走到小個子麵前,抬手就給了他一下兩麵光,打得小個子原地轉個圈兒,兩眼發直。


    大哥瞪著小個子,啐了一口,惡狠狠道:“咱幹的是能給陽間看的事兒嗎?咱是來挖大墓——大墓!傳說是諸侯王的墓!”


    小個子兩股戰戰,哭喪著臉:“可可可是,都說大墓陰氣重……而且,而且這山窮水惡的,連個封土堆都沒有……哪兒,哪兒像諸侯王的墓啊……”


    嗚——嗚——


    遠遠近近的聲音起伏不斷。乍一聽是狼嚎,再一聽卻又像一種古怪刺耳的哭聲。


    唰啦——!


    陰風吹起滿眼枯葉。


    四下裏除了狼嚎,連聲蟲兒叫也沒有。


    大哥也不由打了個寒顫。他麵上兇神惡煞,心裏其實也打鼓。他雖然沒讀過書、不識字,卻也聽說,諸侯王的陵墓都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遠遠看去就氣派極了,還有專門的厲害修士守著……


    這地方,哪裏像?


    倒是陰森森的,叫人冷到骨頭裏去。


    他有些後悔:真不該聽鎮上那瞎子方士說什麽,這裏有大墓,墓裏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怎麽就一時鬼迷心竅呢!


    大哥卻又不願意在小個子麵前沒了臉。


    他咬咬牙,抬頭看看天空——真是濃黑的天空,隻幾點寒星淒厲地掛在那兒,比鬼火還嚇人。而月亮——更是沒有月亮,在厚厚的黑雲裏藏得好端端的!


    陰惻惻的環境裏,卻又另響起一種幽幽的聲音:


    “好黑……好黑……我好害怕啊……”


    “為何賺錢這般艱難……好黑好黑……”


    大哥的滿臉橫肉齊齊一抽,眼角狠狠跳動幾下——怎麽忘了那個多事的小子!


    他一扭頭,便見不遠處的槐樹下,那負劍的小子背對他們蹲著,兩手抱頭,看著還像在不住發抖。


    這小子是大哥和小個子半道碰上的。原本大哥見他背著劍,還會使幾手法術,就起了心思拉他入夥,還胡吹大氣一番,說墓中如何多金富貴雲雲,又承諾事成之後,必定會分給這小子大大的一份。


    這小子是個貪財愛錢的,一聽就兩眼發光、一口應下。大哥還想著這下萬無一失,誰知道、誰知道……這小子卻是個怕黑的慫貨!


    這麽一想,大哥簡直怨念叢生,心裏那點子後悔、害怕,全都一鼓作氣地化為惱羞成怒。他便撿起鐵鍬,大步往那頭走去,用大嗓門兒來消解自己內心的恐懼。


    “喂——你!”他惡聲惡氣道,“你這小子,在那兒躲什麽清閑!怕黑怕黑,還是不是個男人,怕黑你他大爺的來挖什麽墓……!”


    大哥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麽。


    甚至,他連聲音也沒聽見。


    他隻看見一道雪亮的光刺破黑暗,也刺破林中的森森鬼氣,倏然之間便……


    貼著他的褲/襠,擦了過去。


    幾個短暫的寂靜刹那。


    “噗通”一聲,大哥跌坐在地、癱軟如泥,渾身上下僅剩的力氣,都用來發著抖。


    背後的小個子“嗷嗚”一聲,雖未受波及,卻也顧自跌倒在地,與他大哥一同抖如篩糠。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小子:“你、你……”


    那人背對他,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慢吞吞地收起劍,還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


    而後,他才轉過身,露出真容。


    擱在一旁的一盞桐油燈,被風吹得猛然跳動幾下。這搖動不安的光亮,同幾點寒星一起,勉強照亮了少年的麵容。


    昏暗的夜、朦朧的光線、淒暗的風……


    無論哪一樣,都遮不住這少年的光彩。


    他有極黑的發、極白膩的皮膚,高鼻大眼,眉眼形狀精巧而鋒利,卻又搭配了秀麗柔雅的嘴唇和下巴。說他是男,便是一等一的俊俏風流少年;可若再遐想一番他的女裝模樣,便又覺出無盡明媚麗色。


    最為特別的是,有一顆鮮紅朱砂痣點在他左眼眼角。


    此刻,少年一雙明淨的眼裏盛滿了無辜,甚至還有些委屈,嘴角卻又含了點悠悠的、叫人牙癢癢的可惡笑容。


    “為了錢財,一切都可以克服。”他十分認真地強調,“怕黑,也可以克服。”


    ……可是你啥時候克服了?你他大爺的從頭到尾就蹲那兒!


    為自家性命和自家褲/襠著想,大哥默默咽下了這句話。


    說罷,少年還環顧四周,眉毛一皺就雙手抱住自己,哀歎:“太黑了,太可怕了……”


    大哥:……


    小個子:……


    大哥眼睜睜看著,那貌美驚人卻又可惡至極的少年,往他們這頭挪了幾步,拎起路邊的桐油燈,慢悠悠走到他麵前,將燈貼近了他的臉。


    “不好意思,我實在怕黑得很。為了克服這小小的缺點……便勞煩你們繼續挖墓罷。”這人笑眯眯地說。


    大哥鼓起勇氣:“那這,最後的分成,就該……”你什麽都不幹,你不能拿!


    “當然是我拿九成,你們拿一成了。”少年理直氣壯地迴答,“我負責保護你們,要是出了什麽危險狀況,哎呀不得了,我要冒著丟命的危險幫你們,我太辛苦了!”


    大哥:……


    小個子:……


    得。


    大哥認命了。他爬起來,垂頭喪氣地走迴原先的坑洞旁,拉著差點嚇尿褲子的小個子,繼續狠狠挖墓。


    像他這種人,生來就在戰爭的縫隙裏掙紮求生,早就習慣在武力和權力麵前跪地求饒。


    今天走了眼,本以為是個平常劍客,誰知道是個下手又重又黑的,能如何?


    認命挖唄。


    大哥惡狠狠地挖,小個子有氣無力地挖。


    在一股子隱約彌漫著尿騷味的空氣裏,小個子眼睛骨碌碌轉,不時瞟一下邊上監工的少年,心思倒是靈活起來了。


    “仙長,仙長。”他諂媚地笑道,毫不猶豫地用上了尊稱以拍馬屁,“您這一出手,嘿,我看出來了,真是天崩地裂驚天地泣鬼神……您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修士!大大修士!大大大修士!”


    大哥在邊上瞪著他,尋思:這小子怎麽突然開始拍馬屁?


    少年蹲在邊上,瞅了他一眼,仍是笑眯眯:“說,繼續說。”


    “哎呀,仙長的風采,仙長的功力,仙長的……”


    小個子來精神了,開始源源不斷地拍馬屁。


    少年聽得連連點頭。


    結果到頭來,主要挖坑的就隻剩了嘴笨隻會幹瞪眼的大哥。


    他心中鬱悶,幹脆埋了頭,一聲不吭,專心挖墓去了。


    小個子胡亂吹了一氣,最後才終於道出真意:“……仙長,您看,您看這,這周圍……要是有妖魔鬼怪,仙長,您可千萬要保護我和大哥啊!!”


    結果這家夥還是怕死——大哥牙疼似地咧咧嘴。


    那少年聽了一長串,想了想,說:“如果你們讓我拿十成,我就答應。”


    “……啊?”小個子都愣了,“這,那我們豈不是……”


    少年認真說:“可你們總要交保護費啊。”


    小個子快哭了:“可已經讓您拿九成了啊!”


    “嗯……”


    少年沉思半晌,心疼地豎起一根小拇指:“那就讓你們拿半成。”


    小個子:……


    大哥:……


    真是謝謝您了啊!


    這時,天上的星光不見多,卻是愈發明亮;黑雲湧動,露出一絲月亮的邊緣。


    風在山林間吹著,漸漸越來越冷,將那股挖墓帶來的土腥氣越吹越濃。


    “這多半不是什麽大墓……我聽說,大墓都有什麽甬道、這個室那個室,要綁著繩子才下得去。”


    大哥越挖越深,整個人都陷進了坑裏,不由心煩地發牢騷:“他大爺的,挖了個啥也沒有的土包……嘿,不過倒是都撈不著好……嘶!”


    他氣悶之下,一鐵鍬狠狠砸下去,卻是砸到了什麽東西,震得自己虎口發麻,險些握不住鐵鍬。


    “這是什麽!”他脫口道。


    小個子先是“噔噔噔”退到了土坑邊,駝背緊緊貼在邊緣,退到不能再退,這才定睛看去。


    立時,他尖著嗓子叫出來:“仙長,仙長——不得了啦,救命啦,有鬼啊!!”


    “有鬼?”


    土坑上方,少年探出一張麗色無雙的臉,望了過來。


    土坑裏也有一盞桐油燈,光要弱一些,卻也足以令人看清大致景象。


    隻見那兄弟二人分散兩頭,一個貼牆閉目發抖,一個膽子大些,還拿著鐵鍬去戳那被挖出來的東西。


    而坑洞之中,露出了一塊灰白色的東西——是一具石棺的一頭。


    少年看清了,大哥也看清了。


    “鬼什麽鬼!”他頓時鬆了口氣,掄起石頭就朝小個子丟去,罵道,“一口棺材而已!本來就是挖墓,挖到棺材有什麽好稀奇的!”


    小個子卻還是發抖:“不,不是啊大哥……有骨頭,有骨頭啊!”


    “什麽骨頭……他大爺的,不就是個頭嗎!”


    大哥幾步邁過去,踹了踹棺材邊上的土;沙土拂去,露出一個白色的頭骨。是人的頭骨。


    他彎腰撿起來,手指插在骷髏空蕩蕩的眼眶中,隨意看了幾眼,咂咂嘴:“怕不是陪葬?作孽哦,還是個小孩兒的腦袋。”


    說完,也不在意,隨手就丟在邊上。


    以前到處打仗,常常十幾步路就能碰到具屍體,早看慣了。


    大哥就罵小個子:“瞎嚷嚷什麽,沒見過屍體啊!”


    “不是,不是。”小個子急得冒汗,臉色慘白,“我總覺得不對勁……大哥……”


    大哥還要再罵,卻覺邊上一暗——頭頂的少年飄然而下,落在他邊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哎呀,底下更黑……太可怕了。”少年仍是抱著自己,哆嗦兩下,才說,“你弟弟靈覺敏銳,說不準感覺到了什麽。”


    “感、感覺……?”


    少年走到石棺邊,先是仔細端詳了一下被大哥扔出去的幼童頭骨,而後又屈起手指敲了敲石棺。


    滴答——


    石棺上,響起了水滴落下一般的聲音。


    四周的風……變得更幽涼了。


    少年眯起眼,眼神晦暗一瞬。


    但他轉過頭,卻又是個笑眯眯的明快模樣:“不要開棺。不過,這種棺材下麵會有大量陪葬品,而且都是珍貴的東西……能換很多錢。嗯嗯,錢財,錢財,錢財……”


    少年蹲在一邊,手裏抱緊桐油燈,一臉神遊,儼然陷入了暴富的快樂之中。


    出神了一會兒,他又順口提醒:“你們挖出什麽東西,拿歸拿,但如果見到一種透明的圓形玉石,一定別碰。”


    大哥同小個子對視一眼,也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就算隻有半成,可若果陪葬品十分貴重,那半成……也足夠讓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錢財如油脂,令他們的利欲之火熊熊燃燒。


    至於少年的那句提醒……隻像清風過耳,淡淡一繞,便離去無蹤了。


    一高一矮的兩人接連揮鏟,不出多時,就將白色石棺整個掘出。


    果不其然,在棺木四周,堆著數也數不盡的黃金、白銀、陶器、玉石、寶石……


    這些東西不曉得埋了多久,顏色已經黯淡,可瞧在二人眼中,不亞於朝陽的輝煌燦爛、醉人心神。


    兩人看得兩眼發直、喘氣不止,已是頭暈目眩。


    可又想到其中大多都要歸背後那少年,他們又心痛如絞。


    不知不覺,兩人挖掘的速度慢了下來。


    小個子的眼睛骨碌碌轉,貪婪地去看著滿坑的寶物。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石棺邊上,靜靜躺著一顆透明的、圓潤得難以置信的石頭。它大約一隻手就能握住,整個都是通透的。


    暗夜微光,石頭卻隱有火彩,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純澈、那樣的……


    簡直叫人看得心尖發顫。


    一看,就是能買下一整座城池的絕世寶貝。


    小個子咽了咽口水。


    他虛弱地伸出手,忽然又頓住。他抬起眼,悄悄看了一眼那頭的大哥,又偷偷瞟了一眼背後那散漫神遊的少年——


    他蹲下來,一把將那透明的玉石抓了過來,塞進了懷裏。


    隻拿這一顆。他連心聲都在發抖:隻拿這一顆,今天這一迴就值了,這輩子都值了!


    小個子踉蹌站起。


    四周更冷……更冷了。


    是風?


    不,皮膚沒有感覺到風力。而且坑底哪來的風?


    那……是哪裏來的冷?


    像隆冬的冰錐,被人一點點敲進他的骨髓。


    又像一隻冰冷的手,牢牢按住了他的頭顱,將什麽不屬於他的想法粗暴地灌輸進來。


    小個子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而顛倒,但他毫無所覺;他隻是愣愣地盯著那口棺材。


    不知不覺,他伸出雙手,抓住了棺材蓋的邊緣。


    然後,用力一推——看上去沉重異常的石棺,輕輕鬆鬆就被打開了。


    ——丁老三!你在做什麽!


    在大哥帶著恐懼的怒吼之中,小個子悚然而驚:發生了什麽?!


    他低頭一看。


    “啊——!!!”


    他慘叫後退,懷裏的透明石頭卻詭異地朝前飛出。


    眼看著,石頭就要在棺材邊磕得粉碎——


    如果不是一隻手抓住了它的話。


    少年提著桐油燈,站在棺材邊緣。


    “不是讓你們別拿嗎?”他抱怨著,卻也並不多麽認真,仍是懶懶散散的,“都過來……磨蹭什麽,不想死就過來。”


    他輕快的聲音裏別有一種讓人畏懼的力量。


    小個子抖著腿走過來,又被大哥重重打了一巴掌。


    三人圍在棺材邊。


    略略前伸的桐油燈,照亮了棺材內部的情形。


    在這座外表樸素、毫無裝飾的白色石棺中,躺著一個人。


    之所以說他是“一個人”,而非“一具屍體”,是因為……


    從沒有這樣栩栩如生的屍體。


    這是一個青年男性。


    他閉著眼,雙手在胸前交叉,手指搭出一個塔狀。四周棺材內壁上,刻著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它們扭曲異常,多看一眼都覺得心頭狂跳。


    符文從棺材壁上,一直延伸到男人身下;仔細看去,棺材底部凝著一層黑褐色的東西,發出一種讓人不舒服的腥氣。


    除此之外,更引人注目的……卻是青年的模樣。


    沒有人能忽略這樣的臉。


    青年略皺著眉頭,如在沉睡。他的眉眼、唇鼻、下巴,都呈現出一種鋒利的線條,令他即便雙目緊閉,也呈現出一份冷冷的厲色,但同時,他的五官也細致如一筆一畫描摹而出,秀麗超乎世人想象。


    但是,在殊麗之外,又有一層怨憎之意籠罩在他身上。一股冷森森的戾氣和鬼氣,便油然而生。


    棺材邊的三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忽然,少年開口:“真有意思,這人的頭發和眉毛都是灰色的,不知道眼睛是不是也是灰色。我還是頭一次見。”


    他的聲音裏有種盎然興味,清越異常,一下喚迴了另兩人的神智。


    大哥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布滿橫肉的臉寫滿不安。然而,他卻又像被某種妖異的力量蠱惑,不能將視線從棺材中移開。


    他不得不緊緊盯著男人。小個子也是如此。


    “他,他是活的?”小個子喃喃道。


    “死的。”少年頓了頓,“但如果不小心,就可能活。”


    這話,讓這黑沉沉的坑底顯得愈發森冷。


    “他的頭上,”大哥咽了口唾沫,“那個黑色的是什麽?”


    隻見棺中人的額頭上,竟有黑色的花紋蔓延鋪開;它雖然曲折蜿蜒、十分複雜,卻也能看出是一筆連成。


    青年本就身著純黑衣袍,再加上額頭詭異的花紋,便襯得他膚色愈發慘白。


    衣領遮住的他的脖頸上,隱約似乎有個什麽花紋。


    但是,那兩人都隻顧怔怔盯著青年額頭的紋路。


    他們已經被妖異的力量所迷,卻渾然不自知。


    唯獨少年神色冷靜,唇角仍然帶著一點笑意。


    但是,他的視線也集中於棺中青年的額頭,並且似乎想起了什麽,目光再度變得幽晦不明。


    口中,他仍是不緊不慢說道:“這個人是被咒殺而亡。並且,他生前必定是一位異常強大的術士。殺他的人害怕他怨魂作祟,便用咒術將他封存在此。”


    “你們開了棺,令棺中符文接觸到了此世的氣息,也讓術法有了鬆動。如果不鞏固咒術,他很可能就會‘活’過來。”


    聽得那兩人麵色煞白。


    “那,那我們該怎麽做……”


    “刺破中指,滴血在棺材裏。中指與心脈相連,算一點心頭血,屬至陽。”少年將桐油燈往下移了移,好讓青年的麵容顯露得更加清晰。


    “但是,注意,”他聲音幽涼,“你們的血一定不能碰到他。連衣角也不可以。”


    “……好!”大哥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混沌,心一橫,重重咬了舌尖。


    劇痛之下,他抬起手,再狠狠咬破中指,便伸出手去,就將血珠擠落。


    接著是小個子。


    他如法炮製,隻是咬了好幾次,才磕磕絆絆地咬破中指,而後顫顫巍巍地伸出手。


    大哥看得心急,罵一句“孬貨”,便抓住他的手,使勁想將血液擠落。


    但就在這時……


    坑底響起了一點細微的聲響。


    像是什麽圓乎乎的東西滾了滾。


    然後,就是一個清脆的破裂聲——哢嚓。


    風——無端生出。


    拉扯的兩人像被施了定身術,一點點低下頭。


    就在小個子腳邊,一顆透明石頭躺在那裏。


    石頭表麵……已經被踩出了一條裂縫。


    緊接著,四周都響起了破裂聲,“哢嚓”、“哢嚓”,一聲接一聲,數量多地叫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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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隱的火彩在四周湧動,然後是燃燒;沒有太陽和燈,那又是哪裏來的怪異的血色光芒?


    暗紅的血光,已經籠罩了整個坑底。


    小個子上下牙齒直磕碰,整張臉恐懼得扭曲起來。


    但在這種恐懼之中,他還是死死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盯著棺材裏。


    他看見……


    “睜、睜、睜開……”


    充滿怨氣和死氣的血光,如心髒收縮,明滅不斷。


    仔細看去,它們實際上是一個個細小的符文,糾纏在一起,同棺中人相連。


    血光飛舞,纏繞在三人周身,眼看就要收緊——


    在這片詭異的景象之中,那少年卻忽然歎了聲氣,“嘖”了一聲。


    “跑啊,還等什麽?”


    他揮劍一掃,就見血光紛紛而落;劍風滌蕩,轉眼就卷著那兩人往上飛去,一氣給拋出幾丈遠!


    血光陡然被激怒!


    無數細小的血色符文身形暴漲,分為兩部分,一部分鋪天蓋地想往外追,一部分又來吞噬少年。


    但少年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提不起勁的、還帶著幾分沒趣表情的模樣。


    “你們兩個——那半成也沒有了,歸我了!”


    他高聲喊了一句,手中劍鋒再揚!


    看似隨手劃出的一劍,卻能引動風雷聲響,隻一劍便壓製住了那漫天的怨氣和淩厲攻勢。


    “你行了啊。”少年抱怨道,“那兩人也不是什麽大惡人,不過世道艱難,出來賺錢……唔,自然了,我也是。你醒來也是靠我們出力,不能恩將仇報。”


    血光頓了頓,開始收縮。


    很快,它們盡數湧進棺木,消失無蹤。


    伴隨一點窸窣碎響,棺木中的人緩緩坐起。


    他環顧四周,又看向濃雲重重的夜空。


    他看得極慢,像是在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新的世界。


    最後,他的目光終於來到了少年身上。


    他的眼睛果然是灰色——死寂的灰色。仔細看去,還有一點黑色的記號各自刻在他眼底。


    森然詭異,滿是戾氣。


    像戰場上綿延千裏的白骨,或是漫山遍野的無名墓碑。


    他漠然地盯著少年,帶著死者天然擁有的淒厲怨恨之意,過了好一會,他的嘴唇才微微一動。


    那種慘白毫無血色的唇瓣,若非隱隱有幾分裂紋,便幾乎要與他的皮膚混為一同。


    “術士……”


    他嗓音沙啞,縹緲如幽魂。


    少年神色一肅:“什麽術士,不要亂說,我是劍客,純的。”


    青年沒有搭理他。他隻是垂下眼,伸出自己的手掌,翻覆觀看,又反複握緊再張開。


    少年好心提醒:“別看了,你還是個死的,沒活。現在麽……就是個從地獄裏爬起來的惡鬼僵屍,如此而已。”


    青年一頓。


    隻有一刹那的停頓。


    下一刻,棺木中的青年已然出現在少年麵前,幾乎要貼了上去。


    血色在他背後張牙舞爪,收縮又膨脹。


    他伸出右手,幾乎要卡住少年纖細的脖子——若非少年已經橫起長劍,擋住了他的手的話。


    可惜……


    哢嚓。


    這一次的碎裂聲,來自少年的劍刃。


    青年冷冷地盯著他,而少年保持冷靜,隻稍稍向下瞟了一眼劍刃。


    嗯,不錯,是碎了。而且在繼續碎。


    “哈哈……”他幹笑兩聲,“那個,你知道嗎,凡鐵就是不太結實……因為好的法寶、靈器需要錢,我沒錢,對不對,我沒錢才會深更半夜跑來挖墓,做著一夜暴富美夢不是……”


    他深吸一口氣。


    然後用力將劍鋒往前一推,自己縱身上躍,就想要跑。


    下一個瞬間,鬼氣森森的青年卻有一次貼在了他的麵前。


    青年的雙手虛虛貼在他頸側,卻沒有繼續下落。


    “熱的……”


    他喃喃說了一句。


    少年眨眨眼,思索片刻,試探開口:“你是……冷的?”


    青年還是沒理他。他隻是盯他半晌,倏然收手,落在地麵。


    “我雇傭你。”他淡淡道,聲音已經比方才正常了許多,隱隱若編鍾敲響,“這墓中財富我有用,便由我收起。事成之後,我許你一國之富。”


    少年的雙眼陡然放出了光芒。


    “真的?”他喜不自勝,連連點頭,“這不錯,你得說話算數。這位公子,敢問你有什麽事要我做?”


    竟就利索地改口了。


    青年卻並不在乎這些。他那漠然又暗藏怨恨的神情,隻在他說出接下來的話時,會掀起些許波瀾。


    他調轉目光,看向東方。


    “我要將當年仇人一一殺盡。而後,便去烈山。”他一字一句道。


    “噢,報仇啊。行,這類雇傭我也接過。”少年不以為意,隻好奇道,“烈山?就是傳說開國大祭司的陵墓所在?不是說那是傳說,不可信?”


    “你不必管,隻需跟著我便是。”


    “好吧,反正我也不愛記路。”少年說,“可你去那裏做什麽?難道你的仇人住在烈山?”


    青年移迴目光。


    他凝視著那張屬於活人的麵龐。


    忽然,他露出了一絲森然的笑:“我去烈山,自然是為了尋傳說中的烏木靈骨。”


    “將仇人,或仇人血親的心頭血,灑在靈骨上,一並服下,便能讓亡者複活。”


    “哦,真不可思議。”少年興趣缺缺地應了一句。他似乎在想別的,出了片刻神。


    青年一直盯著他,眼底的戾氣時隱時現。


    “好吧。”少年最後說,“反正賺什麽錢不是賺呢。”


    他撣了撣衣擺的塵土,對青年拱拱手,好像他麵對的並非亡者,而是活人。


    少年笑道:“我是裴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青年的唇角不易察覺地彎了彎——一個詭異的、藏著殺意的弧度。


    “薑月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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