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才不願意和大祭司朝夕相對,可人在烈山下,哪能不低頭?


    她隻能打起精神,又磨蹭半天,好讓子燕部其餘人能挨著安慰她。


    子燕的人們雖然也舍不得她,可自家祭司能被大祭司看重,他們也覺得光榮。因而,眾人安慰她一番,又給她塞了好一堆堅果、果脯、撕成小塊並用鹽醃漬過的肉幹,這便心滿意足地同她道別。


    朱雀祭司在一旁等著。他一開始挺不耐煩,抱怨什麽“又不是從此見不到”,可過了一會兒,他就變得安靜下來,隻靜靜地看著裴沐和其餘人親親熱熱地說話、道別。


    他站在火光與夜色的交界處,似乎輕輕歎了一聲,隱隱露出些無人注意的惆悵。


    ……


    費了好一番功夫,裴沐才終於站上了大鳥的脊背。


    這隻羽毛紅得通透的飛禽抖了抖翅膀,似乎不大適應生人,但朱雀祭司拍著它的頭,低聲安撫了一會兒後,它就重新鎮定下來,還顯得有些神氣活現了。


    裴沐挺感興趣:“這是你的大鳥?”


    “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朱雀祭司鄙薄了一句,又有些猶疑,“這話聽著怎麽怪怪的……”


    “可能因為你人就比較怪。”裴沐誠懇地迴答,並在朱雀祭司發火之前,就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朱雀暗自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哪裏不對,隻好悻悻道:“丹鳳,走,去山頂!”


    丹鳳張開雙翼,肋下生風,轉眼便扶搖直上,一瞬似有遮天蔽日的氣勢。


    裴沐對地麵上的媯蟬等人揮手道別。


    等他們已經變成了小小的影子、被層層疊疊的樹影枝丫遮蔽,她才迴過頭。朱雀祭司正站在她身邊,昂首望著山頂的方向;因為安靜和專注,他濃密纖長的睫毛微顫如蝶翼,容貌中那份纖秀便徹底呈現出來,顯得柔軟美好。


    一點不像滿身是刺的朱雀祭司了。


    裴沐望著他,忽然問:“你很羨慕我?”


    朱雀祭司對她很是警惕,一聽她的聲音,他就立即重新豎起渾身的刺,譏笑道:“我羨慕你?你有什麽好羨慕的!”


    “羨慕我長得好看、實力強橫、受大祭司愛重,還能和他同吃同睡。”裴沐悠悠然說道。在炫耀的時候,她倒是一點都不介意用大祭司的名頭來誇一誇自己了。


    “不過,”她又說,“我是在說,你羨慕我與阿蟬他們關係好。”


    朱雀祭司冷哼一聲:“我們扶桑部的人關係也好得很!”


    “是麽?”裴沐拿出逗小孩兒的勁頭,雖然朱雀的年紀比她還大幾歲。


    她笑眯眯道:“我們子燕部的人互相都是家人,可以同甘也能共苦,該偏心就偏心,絕不含糊。你們也是麽?”


    朱雀祭司瞪著裴沐,看上去十分想硬氣地迴答一聲“是”,但實際上他隻是憋了一口氣,半天都沒吐出來。等他臉都憋得有點紅了,他突然扭過頭,看向身邊倏忽而過的長風和山影,不肯看裴沐了。


    他腦後長長的細辮子隨風晃來晃去。


    裴沐自覺再一次勝過朱雀祭司,就滿意起來,開始站在鳥背上看風景,還順手往嘴裏塞了一顆果脯。


    不過,她一顆果脯還沒嚼完,就聽朱雀祭司再次開口。


    “你們那樣……很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猶豫和淡淡的迷惘,隻在裴沐耳邊碰了碰,就倏然隨夜風去了。


    裴沐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就迴頭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朱雀祭司的聲音重新變得不耐煩起來。


    “你明明說了,說我們子燕部很好。”裴沐振振有詞,“你說得不錯,可以多說兩句。”


    “聽到了還裝傻。”朱雀祭司哼了一聲。但這一迴,他的語氣卻變得輕鬆起來,隱隱帶著笑意。


    “你們子燕部也不算壞。”他扭迴頭來,神情有些認真,“副祭司大人,奉勸您一句,如果想要繼續保持子燕部的安樂……那就讓你們的首領少和姚森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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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森?扶桑部首領?


    裴沐心中本來也是這樣的想法,這會兒卻心思一動,裝傻問:“為何?你不是說你們扶桑部關係也很好?我瞧扶桑首領與大祭司關係也不差。”


    “你懂什麽!”朱雀變得有些煩躁起來,語速加快,“這件事本來不該說……算了,誰讓你是副祭司,告訴你應該也沒關係。”


    “姚森是先首領唯一的兒子。五年前,先首領因勾結無懷部、謀害大祭司,最後被大祭司處以滾石之刑,又斬首示眾。”


    “滾石之刑”就是將罪人綁在巨石上,再將巨石從山頂推下,讓其被碾壓而死。和錘殺一樣,這也是極為淒慘痛苦的死法。


    朱雀眼簾半垂,柔美的麵容因為陰鬱的情緒而染上了陰惻惻的影子。他似笑非笑:“姚森今年二十有二,五年前他十七歲,誰知道有沒有參與那場叛亂?即便沒有,誰會相信……他對先首領的死不會懷恨在心?”


    裴沐盯著朱雀。


    “朱雀,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扶桑部所有人的共同想法?”她並不立即相信朱雀的話,也不再裝傻,而是敏銳反問,“如果扶桑首領真如你所說,那依照大祭司那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性子,早該將他一齊殺了了事。”


    朱雀的唇邊泛出一朵冷笑:“副祭司大人高見。然而,五年前告發先首領的人,正是姚森。他既然投靠了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怎麽會殺他?嗬,誰知道這是不是他們父子做戲,好留人報仇。”


    他眼中閃爍著對叛徒深深的痛恨。


    裴沐想起,青龍曾告訴她,朱雀與上一任玄武祭司是至交好友,然而玄武祭司也參與了五年前的叛亂,最後也被誅殺。由於那位玄武祭司來自其他部族,自那之後,朱雀對一切外來人都極為警惕,連對自己部族的人也不免多疑心三分。


    她所知道的情況極為有限,無法判斷朱雀祭司說的是否有理,又是否完全真實。


    不過……那位姚森首領的確是個有心計的人。裴沐也並不希望天真的好友與他過多往來。


    她便頷首道:“我知道了。朱雀祭司,多謝你的告誡。”


    “這還差不多。”朱雀嘀咕道。


    這時,載著他們的丹鳳一聲清鳴,再次盤旋而落。它並不敢直接飛上烈山最高處,而是停在了祭台下方。


    裴沐從其背上滑落,迴身時,正好見到丹鳳長頸低垂、雙翼交疊前方,恭謹地對著神木廳的方向行禮。而朱雀祭司也落在地麵,彎腰向那邊行禮。


    大荒從來尊敬、愛戴祭司,但如這般發自內心的敬與畏……並不多見。


    她站在祭台下,轉身踏上台階,朝他們俯首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與山道重疊,也與他們低頭的方向重疊。直到她消失在被藤蔓掩去的山洞之中,那一人一鳳也仍舊深深低頭,並未抬首。


    ……


    要去神木廳,必須先經過星淵堂。


    此時的星淵堂空無一人,空間便顯得更加幽深和開闊。僅有的星光自天頂垂落,隻分了一小束落在下方,剩餘的光芒則落在了那尊巨大的女神像上。


    裴沐停下來,又看了一會兒神像。這迴她看清了,神像的臉……


    不,沒有臉。


    本該雕刻五官的臉上,隻有一片空蕩的留白。


    也許是還沒完工?裴沐想了想,也就放下了這事。


    穿過甬道再撥開藤蔓,就是神木廳。一人多高的青銅燈沿兩側分布,圍成半圓,但隻有約莫一半的燈亮著光。但幸好,黑暗之中,還有高大的神木散發著隻有祭司才能看見的淡淡光輝。


    裴沐站在門口,謹慎地探出頭,左右打量半天。看來看去,她也隻看見了一片寂靜和幽光,還有野草在石縫邊緣微微晃動的影子。


    大祭司……應該睡了吧?


    她又抬頭看了看天色。


    透過橫斜的枝葉,她看見多雲的星空。今夜無月,隻見群星,可惜傍晚後起了些濃雲,到現在也未散。那些時濃時淡的雲懶懶地橫在天空中,令漫天的星星變得影影綽綽。


    距離午夜也不算遠了。這時候誰都該睡了。


    裴沐放下些心來,躡手躡腳地走進神木廳。她開始漫無邊際地琢磨:好呀,大祭司自己睡了,可他睡哪兒的?她又睡哪兒?中間有沒有遮擋,具體的換洗該怎麽來?


    “——裴沐。”


    年輕的、鬼鬼祟祟的副祭司渾身一個激靈!


    “大大大祭司!”


    神木粗壯的主幹背後,走出一個人影。他沐浴在微光之中,手持烏木杖,神情冷漠,仍是穿得一絲不苟,哪有半點睡下的模樣。


    裴沐卻注意到,他長發兩側的細辮已經解開。那些柔軟光滑的深灰色發絲垂落著,還帶著點波浪樣的微卷,令他臉上那份威嚴冷漠也稍稍變得可親了一點。


    隻有稍稍和一點點。


    “……見過大祭司。”裴沐扯出個虛偽的笑臉,“這麽晚了,大祭司還不休息?”趕緊休息啊您!不然要她怎麽換衣服?總不能天天穿同樣的服飾,人會發臭的。


    大祭司不可能聽見她的心聲,但也許從她臉上發現了什麽端倪;因為他的神情變得更冷了。


    他用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緊接著皺起了眉毛,令眉心繃出了一絲不悅,而緊抿的唇角也顯出一點挑剔。


    “你都帶了些什麽,怎麽弄成這樣?”大祭司沉聲問。


    她什麽樣子?裴沐低頭看看自己:雙手各拎個布袋,腰上再綁個長長的布包,裏頭鼓鼓囊囊塞滿東西。除此之外,她肩上還扛了一個更大的包裹,裏頭被裝得滿滿當當,沉甸甸的感覺讓人分外安心。


    因為雙手給占滿了,所以青藤杖被她給綁在包裹係帶上,可憐兮兮地一晃一晃,像根破樹枝。


    裴沐恍然點頭,再看大祭司那隱隱透著不快的、俊美過分也板正過分的臉,不禁立即露出一個喜滋滋又帶點促狹的笑臉。


    “這些麽,都是我可親可愛的族人們給我的饋贈。有我換洗的衣衫、鋪床的獸皮和草席、刷牙的青柳條和海鹽,另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好吃的。”


    她格外在“好吃的”上麵加重了話音,因此也就更顯得得意洋洋,就差露出個長尾巴晃來晃去了。


    大祭司聽著,臉色有些發青。


    “裴沐,”他的語氣更加緊繃,“神木廳不是給你享樂的地方。”


    “我哪裏是來享樂的?”裴沐瞪大眼睛,很是無辜,“大祭司勿要冤枉我,我過往都是這麽生活的。都說我們子燕部窮,扶桑部富有,可不能讓我在富有的扶桑部過得更慘啊?”


    大祭司冷冷看著她,就像在看她還有什麽話說。


    裴沐還真有。


    她莫名被大祭司捉來,本就一肚子不甘心,現在能順口氣氣他,她就高興極了,巴不得多說幾句。


    “大祭司甘於清苦,對待自己很是嚴苛,我非常佩服。可我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實在過不了這種苦日子。如果非要過,我肯定都沒力氣搭理神木了,那可如何是好?”


    裴沐長籲短歎,搖頭晃腦:“為了整個扶桑部考慮,我還是活得舒服、開心,才更有好處。”


    大祭司本是麵沉如水,可誰知道,等裴沐把話說完,他反倒放緩了神情。


    “……巧言令色。”他搖搖頭,卻是又說,“不過,你所言有理。既然受不了清苦,也不必與我相同。就隨你吧。”


    裴沐一怔。她歪頭瞧著大祭司,幾乎疑心他是在說反話諷刺他,可他神情平靜,麵色蒼白剔透如不化的寒冰,真是半點偽色也無。


    這下,她反倒有些訕訕起來,覺得自己興許是太斤斤計較了。大祭司……有時候還挺好說話的。


    這時,他又問:“你的神木在何處?”


    既然裴沐今後要長住神木廳,必然要將子燕部的神木帶來,才好照料。


    由於曾經被他強搶過神木,裴沐不由得有些警惕。她先解下身上的小包,再解下青藤杖,最後才放下肩上背的大包。


    然後,她開始從大包裏掏東西。


    獸皮、毯子、草席、披風、衣褲、各種各樣的吃食……


    大祭司眼睜睜看著她一樣樣往外扔,很快就把旁邊的空地扔成了一座微型山丘。


    “奇怪,我明明放在這裏……找到了!”裴沐嘀咕著嘀咕著,麵上露出欣喜之色。


    隻見她雙手拽住什麽東西,再用力往外一拔,一樣被用皮子包裹著的、長長的東西就被她抓在了手中。


    大祭司盯著那樣東西。他的眉心開始狂跳。


    “你……”


    “我們子燕部的小樹苗在這裏!”裴沐高興起來,順口叫出她給神木起的昵稱。她拉開包裹用的獸皮,手中果不其然就是子燕部那一株纖細的神木。


    神木根部還有一大團泥土,特意用別的獸皮好好裹著。


    裴沐三下五除二將獸皮扯開,再左右看看,最後奔到扶桑部的巨木邊上,挑了個枝葉疏落、陽光和風比較充足的地方,作為小樹苗的“新家”。


    她也顧不上旁邊不遠就是大祭司,顧自拿著青藤杖開始挖坑。


    風力纏繞在杖頂,很快就鏟出了一個圓坑。


    在大祭司沉默的注視下,裴沐飛快種好了小樹苗,再把土填上,最後召喚出一些泉水澆灌。


    “……好啦!”


    副祭司大人站直了身體,豪爽地一拍自家小樹苗,對大祭司炫耀:“別看我們小樹苗不起眼,其實她是個很厲害的姑娘!”


    大祭司:……


    “……神木不是人。”他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那淡淡的聲音變得有點奇怪,像是極力壓製著什麽情緒。


    “另外,雖說這是你們子燕部的小……神木。”大祭司頓了頓,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繼續,“你還是可以更仔細一些待它。”


    裴沐眨眨眼,再看看自家小樹苗,心想:她都這麽拍了十五年了,要壞早壞了。可恰恰相反,每次她和小樹苗玩鬧的時候,她都覺得這孩子挺開心的。


    不過,也許覺得神木也有情緒,本身就是有點奇怪的事。


    她就溫順地點點頭,答道:“大祭司說的是,下迴我注意。”


    大祭司又頓了頓。她這麽乖巧,倒是讓他又有些不適應了。


    沉默與夜色中,裴沐懶懶地打了個嗬欠。


    “大祭司,現在是否該……”整理休息了?


    裴沐一句話還沒問完,忽然神色一凜!


    她抬頭看天,正要後退,可她的速度快,有人比她速度更快!


    ——嘩啦!


    泉水從天而降,將她澆了個通通透透、徹徹底底。


    裴沐淒涼地站在原地,成了隻落湯雞。


    微卷的長發貼在她身上,濕噠噠地滴著水,如一大把黑色的水草;莊重的祭司袍也貼在身上,把她緊緊裹著,像一條被抓住的魚。


    “大祭司大人……您這是……做什麽……!”


    裴沐重重抹了一把臉,撥開眼前的頭發,咬牙切齒地盯著麵前的男人。


    大祭司正仔仔細細地觀察她。


    末了,他淡然一點頭。


    “曾經有內鬼女扮男裝靠近這裏,以為可以汙染神木。”大祭司說,“以防萬一,任何要留在神木廳過夜的人,都會被搜查一番。”


    裴沐喉頭微動。那點細細的、弱弱的、少年式的喉結也輕輕一動。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假的。


    “……很好。”她深吸一口氣,壓著火氣,“那請問大祭司看出什麽了?”


    如果這不是錯覺……


    那麽,裴沐向天神發誓,大祭司的目光絕對落在了她的胸上,並且停留了片刻。


    “副祭司自是男子,無需擔憂。”大祭司點了點頭,平靜又了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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