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神木廳”,實則穿過甬道和石壁,展現在裴沐眼前的是一大塊平台。


    山體像被刻意削去一塊,橫豎的截麵都平平整整,再雕刻上扶桑部的圖騰,以及象征祭司的花紋。


    青銅長明燈沿著山壁分布,其中跳躍著的並非火焰,而是巫力凝結的光團。


    在平台中央,一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樹木舒展枝葉,投下一片蔭涼。它外表與桃木相似,卻有更細致光滑的表皮,每一枚葉片的紋路都十分精細,且各不相同,宛如一個個微小的陣法。


    裴沐見過神木,也熟悉神木。但是,她從未見過如此高大、宛若通天的神木。這讓她想起那個傳說:建木本為天帝賜予凡世之物,通過建木,地麵上的生命可以直上淩霄九重天,飛升成神。


    後來出了未知的變故,九重天關閉通道,建木破碎,散在大荒四方。僅剩的神力飛舞四散,自行選擇擁有資質之人,也才有了祭司和巫力。


    而此刻站在樹下、仰望層層枝葉的那個男人,被稱為兩百年來最接近成神的人。


    大祭司背對她,長發垂落、衣裳如夜,上麵蜿蜒的暗綠花紋如長夜中生生不息的生命。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星輝不僅沒有因為日光而黯淡,反而顯得更璀璨。


    裴沐再一眨眼,發現大祭司並未渾身發光。剛才夢一般的星光璀璨,似乎真是如夢的錯覺。


    “大祭司。”裴沐想了想,還是沒加上尊稱。她總是不大習慣將別人叫得太高高在上,或者把自己擺得太高高在上。


    男人側過頭。他微微皺眉,但終究沒對她這有些僭越的稱唿發表什麽意見,不過當他迴頭看見她的衣著打扮時,他到底是徹底皺起了眉頭。


    “你來晚了。”他就這麽微微地皺著眉毛,冷淡地點頭,那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晚?”裴沐納罕地瞧了瞧枝葉中錯漏的淡金色晨光,“才日出啊。”


    不是說好日出時來?


    大祭司淡淡道:“日出過一刻了。”


    一刻而已——裴沐眼珠子一轉,咽迴了這句話,轉而故作無奈地一笑:“哎,真是怪我,可我有什麽法子?方才在石台那兒,我莫名其妙被白虎祭司挑釁一番,真是委屈。依照大祭司的命令前來,某人卻差點挨揍……這算什麽道理?”


    她暗道:她說的是“某人”,可沒說是她自己。白虎祭司差點被她揍一頓,那也叫“某人差點挨揍”。


    大祭司冷冷地看著她。在他那俊美卻冷硬的眼神、微蹙的深灰色長眉,還有高傲微揚的下巴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小伎倆。


    他就像不屑於戳穿一樣,隻用冰冷的口氣說:“我知曉了,白虎祭司自有懲戒。不過——裴沐,你這裝束又是何意?”


    “裝束?”


    裴沐低頭看了看自己:祭司黑袍理得平平整整,難得每一條係帶都係好了。雕刻燕子圖案的金箔腰帶規規矩矩地拴在腰上,上頭用紅繩掛著一塊晶瑩的白色玉石,一麵雕了一個“沐”字,另一麵是一個象征子燕部的“燕”字。


    “我這裝束如何?”她摸著下巴,略一沉吟,思索道,“是否格外齊整好看?是極,我也這麽認為,畢竟我本來就十分好看。多謝大祭司誇獎。想不到大祭司看著冷冷清清,實則心細如發,真叫我感動。”


    大祭司:……


    他原本尚算淡淡地、克製地蹙眉,現在眉心卻不由自主擰出了一條細細的紋路。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蒼白的膚色上投下幾點金光,其中一點恰好就落在那道紋路上,讓那點不悅顯得更加深刻。


    他自己是個一絲不苟的人。裴沐原本以為他是披散長發,今天才看清,原來他兩邊的鬢發編為細而長的辮子,將長發都攏在腦後,不讓發絲打攪他。


    這樣嚴苛,自然看不慣裴沐這散淡又帶些無賴的樣子。


    “身為祭司,怎能如此怠惰?祭司上承天意,下啟民智,自當為萬民表率。”大祭司搖頭斥道。


    他長相冷厲,神情淡淡就足夠威嚴,何況再皺眉訓人?換作別的任何一個人,恐怕已經低頭無言,對他又敬又畏。


    可裴沐卻理直氣壯得很,不僅不怕,笑意還更盛。


    “我有甚法子?我們子燕部窮,多虧扶桑部和大祭司慷慨豪爽,才能吃上飽飯,哪來多少祭司裝扮?”


    她指了指自己的青藤杖,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帶和玉墜,煞有介事道:“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唉,大祭司,有些祭司就是十分特別,比如我——特別窮。”


    大祭司:……


    他皺眉皺得像是誰往他嘴裏塞了一把酸杏,說不定下一刻就要毫不留情地用烏木杖把裴沐打出去。


    可這神情隻有一瞬。


    忽然,就像蒲公英被風一氣吹散,大祭司的神情也倏然恢複為平靜和漠然。


    “說得有理。不過,你終究是我的副祭司,是扶桑部的副祭司。總要有個樣子。”他說得慢條斯理,“既然如此,待會兒便叫青龍去取兩套裝束給你。禮器玉飾,一應俱全,想來能免去我的副祭司的……窘迫。”


    裴沐:……


    阿蟬救命,她一點不想天天拖著沉重的飾物到處走,“叮鈴哐啷”像個行走的被刺殺目標。


    她瞪著大祭司。有一刹那,她疑心自己在他唇邊看見了似有若無的、有些得意的微笑,但再認真看去,那微笑已經不在。


    莫名地,她心中那些嘀嘀咕咕的抱怨平息了。她又變得懶洋洋起來,漫不經心地想:也好,又白賺扶桑部兩套衣飾。


    祭司裝束很貴重的。


    不過,裴沐表麵上可不願意這麽認輸。她挑起眉毛,拿出部落小姑娘挑戰利品的挑剔勁兒,說:“大祭司果然再體貼不過。屬下實在窘困極了,所以……之前我們說好的,我的個人用度按您的規格來,能不能也一起發了?”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奇怪地,他並未再次皺眉,反而又露出了隱隱約約的、一閃而過的笑意。


    “也好。”他頷首說,“叫青龍一並給你。”


    過分平靜,就是篤定。所謂篤定,就是掌握了別人不知道的什麽事。


    裴沐感覺有些怪怪的。但有什麽好怕的?她轉念一想,反正大祭司又不會吃了她。


    她就大模大樣地點頭:“好。”


    大祭司盯著她。一種很有些新奇的情緒在他眼底浮沉,如孩子第一次見到蝴蝶破繭。為了不讓這種情緒流露,他收迴目光,迴身重新看向參天神木。


    “裴沐,你膽子很大。”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子燕部勢弱,如何養出你這樣的脾性?”


    “可不是麽,我也替阿蟬虧得慌。”裴沐悠然道,“但說到底,終究是我知道大祭司有求於我,才敢這般有恃無恐。”


    男人的背影像是頓了頓——一個刻意克製自己,讓自己不要迴頭的標誌,昭示出他慣於苛刻自身情感的習慣。裴沐觀察並思忖著。


    “哦?何以見得?”他聲音忽然一厲,“副祭司,你真以為自己無可替代?”


    “不是我以為,是大祭司表現得太明顯,簡直像故意叫我猜到。”裴沐直白說道,“扶桑部本就勢大,大祭司更是天人之姿,又有神木作為倚仗。莫說收拾我,就是將我和子燕部一起收拾了,我們又能如何?可大祭司稍露實力就收了手,還又是許諾我們豐裕物資,又是指定我當副祭司——這麽榮耀的位置,給一個窮困小部落的祭司?”


    佇立在她前方的背影靜靜聽完這一串話,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這次不是裴沐的錯覺了。哪怕那隻是很輕微的一聲笑,不比蝴蝶振翅更明顯,那也的的確確是笑聲。


    “不錯。”他讚許道,“夠聰明,也夠懂事。不在眾人麵前說穿,而忍到我這裏才顯擺,為自己換取更多的籌碼。裴沐,你很好。”


    裴沐不料被他說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時難免訕訕。她不算個多深思熟慮的人,但媯蟬他們比她更不擅長,所以多年下來,她難免多想一些、多計劃一些,也難免有點洋洋得意起來。


    大祭司看似淡漠如冰、遠離塵埃,事實上……能在扶桑部穩坐大祭司之位這麽多年,如何會真正單純?裴沐暗暗反思,提醒自己要更謹慎一些。


    “裴沐。”大祭司又說,“你知道我要你做的事是什麽?”


    “還請大祭司賜教。”裴沐態度端正了許多。


    “過來。”他說。


    裴沐依言上前。走到他背後三步遠時,她停了下來,看了看他。


    大祭司說:“到我身邊來。”


    她才又走上前去,和大祭司並肩而立。


    他正抬著頭,凝望著神木。點點陽光跌落在他深邃眉眼上,混合了他眼眸中那些細碎星光,變得更加剔透,又顯出幾許平和寧靜來。


    “你看見了麽?”他右手拄著華麗的烏木杖,左手對著樹幹上方輕輕一點,“裴沐,我知道你看得見建木的經絡。”


    裴沐身體輕輕一抖,麵上微微的笑意也發了僵。


    新上任的副祭司仍舊含著笑,麵容依舊白皙柔潤、秀美可親得毫無瑕疵,但那分凜凜的銳意卻忽然生動起來,也讓她深黑的眸光陡然發沉。


    建木是擁有神力的樹木,但它們的外表與普通樹木沒有區別。像眼前這一棵光滑如玉、神異分明的,實在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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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部分祭司養育神木,隻是像侍弄尋常花草一樣精心伺候,再嚐試與神木溝通,借神木的力量從而提高自身巫力。而他們眼中的神木和常人無異:葉片是葉片,枝幹是枝幹。


    但裴沐不同。


    她不僅能看到神木的枝葉,更能看見更深處的經脈。她能看見力量是如何在枝葉中流轉,能準確判斷神木的力量是多是少、是生機勃勃還是病入膏肓。


    她能看見“神力”的本質,所以她的力量也最接近神力而非巫力。


    她從沒告訴別人這一點,連她最好的朋友媯蟬都不知道。


    因為他人一旦知道……她本人的血脈立即會成為四方爭搶的目標。將有無數人狂熱地渴求與她誕下後代,哪怕明知道祭司的力量很難通過生育傳承。


    裴沐渾身緊繃,笑意也緊繃。她手中的青藤杖僵直著,頂端鑲嵌的白玉內部已經有煙霧悄然沸騰。


    “無須緊張。”大祭司安撫似地壓了壓手掌,話語裏那分細雪一樣的冷淡卻縈繞不去,令他的安撫多少打了折扣。


    “裴沐,不要緊張。我也能看見。”


    簡潔的、不含任何情感的話語,本該像冷冰冰的石頭,卻在此刻奇異地成為了定心針。


    裴沐一怔。大祭司也看得見?對……也很正常。他力量強橫,說看不見才讓人生疑。


    再一想,她本就打不過大祭司,何況這裏還是星淵堂,裏裏外外都是扶桑部的祭司。擔心也是白擔心,不如不擔心。


    這麽一想,副祭司大人立刻心安理得地鬆了一口氣。


    她歎了一聲:“大祭司,您一口氣說完呀,真是嚇死我了!”


    “……還要多多靜心凝神。”大祭司抿了抿唇,毫無血色的薄唇倒是略泛出了點血色。


    “是是是。”裴沐毫無誠意地應下,開始專心吹捧大祭司,“哇,大祭司也能看見神木經絡,真是太厲害了!大祭司一定看得比我清楚多了,唉,我是螢火之輝,大祭司是皓月之光,我實在不值一提,您千萬別放我在心上。”


    最好連她能看見經絡的事也一起忘掉。


    “心思浮躁。”大祭司毫不動容,反而皺眉斥了一句,“你……罷,日後再說。”


    他道:“裴沐,我需要你當我的副祭司,就是為了神木。”


    “神木?扶桑部的神木?”裴沐上下打量了樹木幾眼,“這……若是可以,我很樂意能為大祭司效勞。可大祭司將神木照料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麽需要我插手的地方。”


    一株神木通常隻有一位祭司,否則會分散神木的力量,不僅無法支撐祭司發揮實力,更可能因氣息衝突而損害神木生機。


    雖然說,扶桑部的神木吸收了許多部族的神木枝條,才會長得這麽高大,但它們既然融為一體,那自然隻能算一株。


    它的祭司……自然也隻能是大祭司本人。


    “便說你心思浮躁。”


    大祭司眉心的紋路又擰出來了。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搭在裴沐肩上。後者本能地一僵,忍著才沒跳起來。


    “看。”他隻盯著神木,說了這麽一個字。


    裴沐按下心思,盡量忽略肩上的觸感,隻去感受從他掌中傳來的一絲作為引導的神力。


    大祭司的力量不同於她曾遇到的任何一種:並沒有她以為的霸道,反而清冷幹淨,如盛夏時山頂融雪,就是這麽清涼舒爽的一股冷意。要說哪裏不好,就是太過寒涼了。


    雪水般的涼意連接了她和眼前的神木。


    裴沐凝神去看。


    她忽然屏住了唿吸。


    在她的視野中,這棵原本生機順暢、枝葉招搖的參天巨木,突然變得……四分五裂起來。


    並非是摔碎的龜甲那樣的四分五裂,而是像一個沒有拚好的傀儡娃娃:這裏的枝條和主幹分離,那邊的葉片也隻是虛虛停在枝頭。


    原來,這看似一整棵樹的神木,實際竟然是各部分分離的。


    “這是……”裴沐晃神片刻,立即反應過來,脫口道,“難道各個部落的建木並未真正融合?!”


    大祭司收迴手。他下頷繃緊,良久,才輕輕一點頭。


    “正是如此。”


    裴沐一時說不出話。


    這個消息……太大了。


    沒有真正融合的建木枝條,本質就還是許多株不同的神木。雖然都叫“建木”,但如果不好好梳理經絡、聯通不同枝條的力量,而隻是勉強將它們拚湊在一起,那不僅不能得到更加強大的神木,反而會因為力量衝突,而反噬供奉它們的祭司。


    裴沐曾見過被神木反噬而死的祭司。


    光是一株神木反噬,就已經是那樣淒慘的死狀。那獨自支撐的大祭司……


    “你……”她不笑了,小心翼翼地問,“你既然看得見經絡,為什麽不梳理力量?隻要梳理好神力,建木便能融合。”


    大祭司漠然地站在原地。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說:“神木之心出了問題。”


    “……什麽?”


    裴沐怔了半天,才難以置信地張開嘴。她下意識壓低聲音,將這個絕對不能透露的消息用細細的聲氣驚唿出來:“你難道把神木之心弄丟了?你想死嗎?!”


    神木之心是每一株建木都擁有的最關鍵的東西。沒有它,神木無法存活。而如果是被祭司供養的神木丟了神木之心,那不出三十日,祭司就會與神木一起消亡。


    “沉住氣。”大祭司先斥了一句,才淡淡道,“並非弄丟。神木之心損壞了半顆,還剩半顆。”


    “損壞?”


    裴沐還想再問,卻被大祭司打斷了。


    “我要維持神木不壞,騰不出手。裴沐,以後每天日出、日落時分,你都要到神木廳來,仔細照看神木,並梳理力量。”


    他轉身走向神木廳的出口,冷硬的背影丟下冷硬的一句吩咐。


    “還有……”


    他的聲音古怪地頓了頓。


    “記得找青龍去領你的祭司衣飾……還有本月用度。”


    這人說話怎麽突然怪怪的?


    裴沐眨眨眼,問:“大祭司去哪兒?”


    “去祭祀台占卜。”


    聲音還未消散,他人已經消失在重重藤蔓背後。


    裴沐迴頭看看貌似欣欣向榮的神木,半晌,哀歎一聲:“好像卷入麻煩了。唉……真是叫人想偷懶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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