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月章……


    名字還挺好聽。


    扶桑部大祭司……對大荒東部而言,這無疑是一個足夠有震懾力的名頭。唯有各項能力都極為出類拔萃,強悍到被認為最接近神祇的祭司,才有資格被稱為“大祭司”。


    近三十年中,東部隻出過唯一一位大祭司,就是眼前這位俊美到極致,也莊重刻板到了極致的大祭司。


    麵對此等嚇煞人的名頭,裴沐卻隻是笑了笑,笑得還是那麽漫不經心。


    “哦,我是裴沐。”她說。


    “子燕祭司。”大祭司點頭以致意,冷淡又沉穩,似乎並不將她的輕慢放在眼中,更遑論心中。他隻是又淡淡看向一旁的姚桐,問:“發生了什麽?”


    姚桐不明顯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裴沐以為他會顛倒黑白,將所有過錯推到她頭上,好叫他自己顯得清白無辜。


    但沒有。


    出乎她的意料,姚桐想也沒想就雙膝跪下、伏地而拜,惶恐道:“拜見大祭司大人,這一切……都起源於我以為子燕部實力微弱、不值一提,所以有了不好的心思,想搶奪他們的神木枝條,在您麵前表功。”


    哦?


    不止裴沐意外,她身後的子燕眾人也愕然出聲。可是,扶桑部參與爭鬥的人卻都低下了頭,一副不安的模樣,卻誰都沒有出聲辯解,而是徑直默認了姚桐的解釋。


    火焰跳躍的明滅光線裏,姚桐有些結巴地敘述完了前因後果。無一句不屬實,更沒有半點歪曲和狡辯。


    如果不是姚桐他們品行太正直、太純潔無瑕,以至於寧願自己被懲罰也不肯說謊……那就是說,他們麵對扶桑大祭司,竟然連一點說謊的念頭都不敢有。


    裴沐暗暗評估。


    大祭司靜靜聽完,“嗯”了一聲,好像也並不對姚桐的話有半點懷疑。


    他隻說:“既然如此,你自去星淵堂前領罰。今晚參與之人,比照姚桐減一等處罰。至於子燕部……”


    那雙讓人想起冬日天空的深灰色眼睛像這邊一瞥,便再度映照出裴沐小小的身影。


    裴沐暗想:看樣子,這位大祭司在扶桑部的威望遠比她想象的更高。她迎著對方的目光,手裏握住青藤杖,心懷戒備,麵上卻是笑問:“大祭司要如何?”


    薑月章淡淡道:“子燕部已與扶桑部歃血為盟,還是勿要輕易決裂為好。今夜是姚桐他們挑釁在先,便將他們罰扣的用度都作為給子燕部的補償,再另加五鬥肉幹、五鬥黍、十柄鐵戟,一並發放。”


    在水澤光布、毒瘴遍地、妖邪橫行的大荒,扶桑大祭司報出的物資數量不可不謂大手筆。


    至少,子燕部的人就發出了低低的驚唿,帶著本能的向往。


    肉幹尚屬平常,隻要捕獵就能獲得,但產出黍的黍稷必須在穩定的環境中生長,這就要求部落擁有肥沃的、安全的土地——這兩項特質在大荒都極為奢侈。


    還有鐵戟——這是近年新出現的武器,質地堅硬鋒銳,殺傷力極強,還能很好地與巫術、法術融合,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傳聞這是扶桑部的最新秘密發明,別的部落根本無法得到,就是戰場上遺留的鐵戟也會被他們迅速迴收……大祭司如此輕易就給出了十柄,看來傳聞不假。


    子燕部勢弱,哪裏見過這麽大手筆?一時之間,眾人竟然有了動搖之意。有人不禁想:如果能在扶桑部維持這種生活,也不壞。


    裴沐自然是聽見了自家族人的低聲討論,也明了他們心中的念頭。


    這位大祭司……看著刻板,說不定還很有心計呢。她不免愈發仔細地看了看大祭司的神情,可惜一無所獲。火光在大祭司身上漏下錯落光影,令那道裹著黑袍的身影顯得更加高大深沉,好似背後沉沉不言的烈山剪影。


    他真這麽慷慨?


    就像迴應裴沐這句無聲的疑問,大祭司繼續說:“不過今夜之事,子燕祭司也有責任。打傷姚桐,更欲挑起眾人爭鬥,若我不來,子燕祭司打算如何?”


    不過是一句淡淡問話,周圍空氣卻陡然凝滯。


    溫馴的夜風突然躁動,像臨陣叛變的戰馬,在裴沐周圍無聲嘶吼。


    果然來者不善,就知道沒有平白的便宜可占!裴沐哼笑一聲,夷然不屑:“你要如何?”


    大祭司左手握住烏木杖,右手伸出,漠然道:“交出建木枝條。憑你們——養不好神木!”


    話音未散,攻勢已起。


    一道青綠色的光芒自大祭司手中飛出,直直奔向裴沐身後——子燕部緊緊護住的那一株神木樹苗!


    這道光迅疾如流星,幽綠如整個暗夜——因為它如此幽深,眨眼間便將在場一眾火光、漫天的星光、每一張表情各異的麵龐,都浸染為了幽幽的暗綠。如同雨後的深山,滿眼都是深深淺淺無邊無際又無法掙脫的綠意。


    那光自裴沐身邊一掠而過,對她視若無睹、漠然至極。好似她隻是一塊無關緊要的石頭。


    而裴沐的反應……


    電光火石的刹那間,她的神情也有片刻的驚異,但當她明白大祭司的目標之後,她卻倏然露出一點微笑。


    耐人尋味的微笑。


    少年祭司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隻做了一件事——向前伸出雙手,橫握青藤杖。


    這一根象征子燕祭司的青藤杖遠不如大祭司的烏木杖豪華,看上去不過是幾根青藤攀絞而成,隻在最頂端做出一個鏤空的花紋,裏麵再鑲嵌一顆透白的玉石,多少讓這根手杖更符合祭司的身份。


    但是,當子燕祭司橫握青藤杖,看似漫不經心地略一偏頭時……


    起風了。


    清新爽朗的風——讓人想起發白的晨光,以及一切與夜晚相反的事物。它從青藤杖頂端發跡,繼而圍繞在裴沐身邊,再源源不斷地流向四周。


    看似柔和的風力,卻讓那道青綠色的幽芒倏然凝固——就在距離神木樹葉隻剩一絲縫隙的地方。


    方才還顯得幼小無力的神木枝條,此時卻在眾人眼前抽枝散葉、向天空生長而去。淡藍色的靈光充盈在枝葉的脈絡中,讓這株屬於子燕部的建木變得晶瑩剔透,好似一尊晴空下的明澈冰雕。


    光芒連接了神木與子燕祭司,像一條光滑的飄帶。瑩藍的碎光飄飄灑灑,襯得那張白玉般無瑕的麵容愈發精致,恍如天神降世。


    “……天人合一?”


    見到這一幕,薑月章眉眼微微一動。如厚厚積雪落下些許,他轉動目光,重新深深地、仔細地看了裴沐一眼。


    “是我小看你了。”他似若有所思,聲音卻仍是又冷又平,“原來你能調用神木的力量,難怪有恃無恐。”


    “天人合一?”裴沐不大認真地問了一句,自己又想起來了,笑道,“哦,就是讓這棵小樹苗幫忙打打架麽。不錯,正是這樣。”


    大祭司沒有理會她。那雙眼睛隱藏在夜色與青芒之中,隻剩兩點冷冷的、看不透的星光隱隱閃爍。


    神木舒展,在星空下搖曳,頗有些得意洋洋之意,恰似那位漂亮又輕佻的少年祭司。


    姚桐一邊捂住眼睛,一邊又忍不住勉強睜眼。當他看見那一株憑空生長的神木時,不由身體一震,脫口道:“他能利用神木的力量?居然是天人合一!大祭司、大祭司的力量竟被阻擋了……!”


    “天人合一”就是指祭司與神木的力量合二為一、不分彼此,因為神木代表天神,故稱天人合一。


    能夠做到天人合一的祭司寥寥無幾,而他們無一不是大荒有名的強者。


    媯蟬則是早已幹脆背過身,隻張開雙臂、握著石槍,母雞護崽似地護住自己的族人。她耳朵一動,從風聲中聽見姚桐的聲音,立即半是驕傲、半是警告地說:“阿沐是子燕部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祭司,整個大荒東部沒有人比她更厲害!”


    姚桐一聽,哪裏服氣了,怒道:“大祭司大人是整個大荒有史以來最強的祭司!”


    媯蟬不屑:“你就吹牛吧,反正你們扶桑部牛多,不怕吹。”


    姚桐:……


    他打架是一把好手,吵架卻嘴笨,現在憋得厲害,卻又罵不出來。


    藍光如輕紗籠罩。光芒中心,裴沐以青藤杖直指大祭司,問:“怎麽,還想搶我們的神木麽?雖然我這個人挺懶,但為了族人死戰……倒也不是做不出來。”


    她說:“想搶神木,就先贏過我。”


    藍光更盛,清風盤旋中隱約有了一絲狂暴的意味。


    風吹起裴沐微卷的耳發,吹過抖動的草木,又吹起大祭司額頭上幾縷如綴星光的發絲。他也隔著這片風,凝視著裴沐。


    忽然,一個很小的弧度在他缺乏血色的唇邊揚起。


    “也好。”


    男人似乎輕輕哼了一聲,但那也可能是別的什麽聲音——一刹那間有太多聲音爆發,伴隨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


    狂風!


    裴沐被自己亂飛的頭發遮了眼睛。她一手去拂,一手本能地舉起青藤杖、調動神木的力量。藍光變幻,化為屏障,堪堪抵擋住天地間彌漫的偉力。


    “這是……”


    她有些狼狽地抬起眼,卻見到了極其壯麗的一幕——


    大祭司背後,那座沉沉的烈山之巔,有深青色的光柱亮起。光柱偉岸,竟像連接了天與地,又將無盡光芒化為雨水,才能密密地籠罩此地。


    再仔細一看,那深青色的光芒原來根本是……一株巨大的神木!


    與此同時,裴沐眼前看見的,還有四周無數她看不見的、遠遠近近的人們,都在夜色中跪下,朝向那一株恍如傳說中天柱的神木,深深叩拜。


    “神佑扶桑——”


    “神佑扶桑——”


    祈禱聲匯聚,如水波起伏不定。


    深青的光芒匯聚在大祭司身邊,邊緣呈現出發白的光,映得他長發上的微光更加閃耀。


    “……你們到底搶了多少部落的神木?”裴沐仰望著上方那棵生平僅見的神木,目瞪口呆,喃喃道。


    “敗者獻之,盟友托之,搶什麽?”大祭司淡然道,“至於你們……”


    裴沐感到眉心針紮似的一疼——危機的預感。


    打得過麽?她的心中飛快評估。


    若隻論實力,她不認為自己輸給薑月章。但問題是,既然他們都能借用神木的力量,而扶桑部的神木又遠比子燕的神木苗高大……


    這根本不是公平的單挑——給她這麽大一株神木,她也能橫掃大荒啊!


    裴沐壓下心中不服氣的唿喊,麵上扯出一個虛情假意的笑。


    “哈哈,扶桑大祭司不能仗著自己木頭多就仗勢欺人啊!”她幹笑兩聲,揚聲打斷他的話,“你們神木多,人也多,這架打得不公平,有損你扶桑大祭司的美名!這樣如何,你現在放我們子燕部的所有人走,我們保證安靜如野鴨,什麽都不說,一定替你保守你以大欺小、以強欺弱、以多欺少的秘密!”


    其餘人:……


    裴沐則完全無視了四周的紛紛議論。


    她心中不屑:當斷則斷,不好就溜——個人驕傲算什麽?作為部族祭司,要能屈能伸才可以保全最多的人。


    大祭司卻不為所動。他邁開步伐,朝裴沐走去。


    裴沐機警地後退兩步。


    “別過來啊,我警告你別過來啊!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能讓飛鳥和清風散落各地,告訴其他部落扶桑部心狠手辣有來無迴,千萬不要前來投靠,否則一定被他們坑騙得吾命休也!”


    大祭司仍舊無動於衷。


    “你再往前走,”裴沐深吸一口氣,凜然道,“我就告訴別人說大祭司貪圖我的美色、對我摸來摸去,不顧我的反抗也要得到我,堪稱扶桑部有史以來最大的恥辱!”


    大祭司:……


    他的腳步頓了頓。


    扶桑部的人不免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可以解讀為“此人為何如此顛倒黑白”的目光瞪著裴沐。現在他們一點都不覺得這位少年祭司漂亮如玉雕了——沒有這麽無恥的玉雕!


    反觀子燕部,以媯蟬為代表的一群人,則是露出了微妙的“果然如此”的眼神,既像頗覺安慰,又像訕訕難言。


    媯蟬難為情地嘀咕:“阿沐怎麽在外人麵前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個什麽!”


    此時,裴沐已經退到媯蟬身邊。她無奈地用眼角餘光瞪了好友一眼,反手毫不客氣地一捅她的肚子,悄聲吩咐:“我用巫術轉移神木,你帶其他人走,保護好他們,我來擋著他!”


    她扯來扯去扯了半天,難道是為了讓他們看熱鬧?阿蟬這人,怎麽關鍵時候反應不過來!


    媯蟬這才明白過來,知道裴沐原來是做好了犧牲自己、保全他們的打算。她眼神一變,一咬牙:“你……好!”


    到底是驍勇善戰的部落首領,媯蟬也深知當斷則斷的道理。


    一言既出,兩邊達成一致。媯蟬長/槍一揮,左手就去攬神木;裴沐足尖輕點,飄然如風中飛花,往大祭司迎去。


    正當氣氛已有了一絲悲壯之意……


    隻見大祭司眉頭微蹙,大袖一甩,淡淡斥道:“多事。跑什麽?既然子燕祭司有天人合一的能耐,神木由你保存也無妨。”


    裴沐一怔:“你不要?”


    她麵上疑惑,手裏動作卻幹脆;青藤杖破開疾風,帶著雷雨之勢狠狠劈下!


    大祭司神色不改,烏木杖一頓,就有無數藤蔓盤旋而起,擋住了裴沐的攻擊。不僅如此,他背後青光大放,宛如一隻隻無形的手牽扯著裴沐,逼迫她自半空降下。


    裴沐有心讓媯蟬帶著神木枝條逃跑,於是缺乏力量支撐,不得不被大祭司一杖壓下。


    ……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磕了個齜牙咧嘴。再一抬眼,就見那烏黑發亮的手杖拄在她麵前,再往上就是裹得嚴嚴實實的玄色衣袍、一絲不苟的玉器裝飾,還有那張清寒如冰的麵龐。


    裴沐眼神往後一瞟,不出預料地發現自家族人沒來得及逃走。她沉默片刻,果斷舉起雙手投降。


    “大祭司對不起我錯了請您原諒我的胡說八道,務必放我的族人一條生路!我願意幫您打獵幫您占星幫您給神木澆澆水順帶給您捶捶腿……”


    媯蟬:……


    饒是空氣緊繃,她也不由默默鄙夷:阿沐你能占什麽星,睡覺星嗎?!


    誰料……


    “好。”


    一時間,人人都以為自己聽岔了。


    連嘴上不停、心思也轉個不停的裴沐,都不由頓了頓。


    大祭司略彎下腰。


    離得近了,他長長的、柔順的深灰色發絲也變得更近,裴沐注意到,他的發絲上是真的有細微的點點光芒。這是靈力充盈到了極致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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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灰色的眼睛裏有同樣的碎光,如冷冷的寒星。


    肅殺的冬日星空濃縮於他眼中,就在極近的距離裏凝視她。


    “子燕祭司,在之前答應子燕部的基礎上,每月再添兩鬥肉幹。”他看著她,平靜地說,“而你,來做我的副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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