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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嬈來時, 算不得早,正好在沈琇瑩嘶吼得最是聲嘶力竭的時候。


    她站在一旁,一直聽到最後, 看到最後。


    管中窺豹, 難見全貌,但她已經確信了一些東西。


    跟在她身邊的暗衛,襄王妃, 沈琇瑩……她以為他和她夢裏夢到過的模樣不一樣了,才知道他有些性情仍舊是與夢裏一樣的, 隻是在她麵前藏了起來。


    她有驚有惱, 獨獨沒有怕。


    和夢境裏最不一樣的那人,原來是她。


    容渟很不安。


    她感受到了, 即使不想看這牢裏這一片狼藉,她還是從他懷裏抬起頭來,嗓音輕輕顫顫, “先迴家。”


    ……


    前幾日的那場大雪, 在地上落下的積雪厚, 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薑嬈走在前, 容渟行在她身後。


    他透過月光, 看她發髻發尾發簪, 看她領口下隱約可見的脖頸,線條窈窕的肩和披風籠罩的嬌小身影。


    他手裏拿著她想給他送過來的暖手爐,可手心裏偏就沒有丁點暖意。


    縱使事事運籌帷幄, 難免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他腳步終是一頓,直言道:“我對付人的手段一來如此,從未變過。不將人逼上絕路,我便擔心是放虎歸山, 給人留了後路,他日會遭報複。”


    他看著薑嬈背影,不再往前一步,“你若怕我,接受不了,就躲得遠遠的,不要再讓我找到。”


    聲線低沉,像是威脅。


    他沒說緣由,薑嬈偏偏就聽懂了。


    她腳步跟著一頓,本想反問一句為何要怕,可迴頭一看,入目是皚皚雪地灑滿月輝,容渟微低著頭,站在離她一步遠的位置,他的臉上不見方才在牢獄中的嗜血與狠毒,被皎皎雪色與月色映著,清瘦的頜骨線條變得綽約而模糊,整張臉仿佛被清冷霧氣籠罩,即便已褪去了少年稚氣,和他少年時依舊很像,容貌溫順漂亮,神情不安又克製。


    他怎麽能看上去如此美好,骨子裏卻不沾半點仁慈。


    薑嬈覺得荒唐,又覺得合情合理。


    她問,“若是我不跑得遠遠的,會怎樣?”


    容渟低頭看著雪,沉默許久,才一字一字啞聲道:“鎖起來,關起來,不給別人看,隻許看我一人,生生世世,隻屬於我。”


    他那低沉的聲線裏帶著濃濃的偏執與獨占欲,薑嬈聽著,微微皺了眉頭。


    容渟見狀,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他忽的微微彎起眼眸,淡淡笑了起來,笑容溫柔多情,聲音很輕,重複了一遍,“你若是怕,就躲得遠遠的,不要、不要再讓我找到。”


    他說得緩慢認真,眼神一如方才,不安而克製。


    薑嬈看著他的動作與眼神,心裏五味雜陳。


    他坦誠著性情裏的不好,偏偏又將姿態放得很低。


    迴來的路上,他便縮在馬車角落裏垂頭喪氣了一路,不碰她也不看她的眼,這會兒又主動往後退三步……


    寧肯自己遍體鱗傷,不忍傷她分毫,這幅大度樣子……若是沒那些夢,恐怕她真的會信。


    薑嬈沿著他後退的腳印,一步步走過去。


    雪花被她踩得咯吱響,三步以後,她站到容渟麵前。


    她仰頭看著這人,問,“你真會讓我跑得遠遠的?”


    容渟還是垂著頭。


    但凡薑嬈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的視線總是能完完全全都被她占據。


    她離他很近,近到倘若他一伸手,就能將她整個擁入懷裏。


    以他的力氣,即使她再掙紮,都逃脫不了。


    他將手負在身後,垂著漂亮的眸子,隱掉了本性裏的偏執也瘋癲,平靜道:“如今我尚不足以與寧安伯府為敵,若你要走,此時最好。”


    “你原本就不想留在金陵。”


    “走。”


    薑嬈看了他一眼,提了提綠萼梅披風的裙擺,轉身。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真的走了。


    容渟站在原地,攥緊雙手,鑽心痛意一點點往骨子裏壓,他眉心攏緊,已經開始後悔了起來。


    一道聲音自他身後響了起來。


    “覺得自己賭輸了?”


    容渟倏地轉身,身後,薑嬈臉上掛著盈盈笑意,正看著他。


    她根本沒走出去多遠,不過踩在雪地上,力道由重到輕地踩了幾步。


    她的目光清淩但也靈慧,他一句話說了兩遍,她也又問了一遍,“你當真會讓我跑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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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本性裏的絕情與心狠難去,她不覺得,他真能大度寬容。


    容渟拳頭鬆開了又攥緊,他看著薑嬈,那些陰冷潮暗的情緒如同潮水般退了個幹淨,湖麵變得澄淨,一下活泛起來,他的目光如線,絲絲繞繞的,糾結又偏執,纏著薑嬈的身形和影子。


    薑嬈道:“你說真話,我不會走。”


    夜裏寂靜,廊下的宮燈在地上投下樹枝的枯影。


    她溫柔的聲線裏,有幾分逼迫他說真話的堅定。


    容渟終於鬆開了蜷緊的手指,語氣緩慢而艱難。


    “……不會。”


    他知道,他先假裝大度,讓她離開,她不會走。


    若是真的敢走,他總有辦法把她找迴來。


    “你可曾濫殺無辜?扶持佞臣?”


    容渟搖頭。


    薑嬈終是滿意了,往容渟身邊走出去了那一步,抱著他說,“我不會走。”


    “我也不會怕你,沈二姑娘罪有應得,她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隻是她確實沒想過,自己在夢外竟也會看到他殺人的場麵。


    沈琇瑩那些話,她聽見了。


    她自己早就經曆過夢境裏知曉後事這樣荒唐的事,沈琇瑩說她活過兩輩子,她是信的。


    更何況沈琇瑩話裏種種,和她夢境契合之處太多。


    三十年壽辰,他也舍得。


    薑嬈想笑又想哭,她心裏含著的那點怕是對那個窄窄牢房裏的一地血,卻不是對他的,她甚至還有力氣哄他,“沈二姑娘那些話,你莫要放在心上,都是些胡言亂語罷了。”


    “她死在你手裏,心有不甘,許是有挑撥離間的意思。你真要讓我走,豈不是上了她的當?”


    她語氣故意放得輕鬆自在,心裏想,即使她覺得沈琇瑩所說過的,她活過兩輩子的話是真的,姑且不要讓他知道了。


    他太不安了。


    方才他那聲不是,算是讓她徹底明白了他平日裏那些的乖巧與可憐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怪她太縱容,怪他太聰明,又生了張無辜動人的好皮相,十足的迷惑人心。他用這種手段從她這裏得到過好處,知道行得通。賣乖賣慘,不過是以退為進,換了種手段,得到他想要的。


    本質上還是不擇手段,隻是看她看得有點糊塗。


    她又不是因為他夠乖夠可憐才嫁他的,若非她喜歡他,他那種種手段怎麽可能在她這裏行得通?


    薑嬈哭笑不得,又覺得頭疼,是她太懶惰了,一旦日子過得舒服,就不愛多思多想,早在弟弟來和她談話之前。她好幾次瞧出端倪,卻沒有仔細思索下去,若早早看出來,也不至於使他日日不安著。


    “莫要再這樣了。”薑嬈不停歎氣,“不然兩人之間,總委屈著其中一個,聽上去就不能長長久久。”


    她不覺得隻這一時,能逼他說出多少真話,隻是以後日子還長,不急於一時,她聲音軟軟輕輕的,將自己的手往容渟手裏塞,之前有些話她羞於當麵對他提起,如今看來卻有必要,“先前我是沒想過留在金陵。但現如今,你才是我選好的路,比我遊山玩水的念頭更重要,你在哪裏,我會走向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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