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書院的門緩緩打開, 從中行出一個藍衣青年,臉龐消瘦,書生氣質很濃。


    他的身後是一書童, 身側是三皇子。


    他便是燕南尋門下最得意的弟子——裴鬆語。


    雖然出身貧寒, 但一來不貪錢財,二來不好功名,即使今日已是大理寺少卿, 四品官職在身,仍是最初那副勤懇治學的模樣, 目光柔和堅定。


    在書院裏, 裴鬆語與三皇子是同屆,私交甚好。


    他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容渟, 知道這就是先生今年收的新弟子,朝容渟緩緩鞠躬行禮。


    “九殿下,下官帶您去見燕先生。”


    容渟收迴視線。


    裴鬆語卻順著他方才的目光, 一路看向酒樓二層, 瞥見二樓欄杆旁的身影, 視線稍是一頓, 而後很快轉迴到容渟身上。


    “今日帶您拜見燕先生後, 下官帶您看看書院, 傍晚時您還可以出來一次,之後十日,便不得出了。”


    容渟看了裴鬆語一眼。


    想起薑嬈說的, 他錯過春試,由她爹爹寫信舉薦給燕南尋的事。


    三皇子在這時看向容渟,未錯過方才少年精致麵旁上一閃而過的一點悅色。


    平常一直冷若冰霜的人,臉上突然如同冰雪消融一般染了笑意, 是很容易讓人覺察到的。


    就是不知道方才是發生了什麽事令他如此開心。


    三皇子的母妃嫻妃在後宮中,一直像一個沒多少存在感的透明人。


    她一路走上來,都是母憑子貴——


    因生下三皇子,晉升為嬪。


    後又因三皇子入了白鷺書院,晉升為妃。


    皇後將其視若眼中釘,可對著嫻妃這種永遠笑嗬嗬一團和氣的人,明著暗著挑釁,嫻妃都不會生氣,嘉和皇後除了生著悶氣,從來都沒有什麽辦法。


    而嫻妃養育的三皇子,與他母妃性格很像。


    生著一張圓潤和氣的臉,和氣得像年畫上的灶神一樣。說話時總是笑嗬嗬的,絲毫鋒芒都不顯。


    容渟是他九皇弟,即使兩人平日裏並無交集,可若是在同一個書院裏讀書,連迎接一下都做不到……


    那些圍觀的百姓,迴去後閑來無事,可能得就著這事,猜著宮牆內的皇子間的鬥心勾角,嘮出一篇小文章來。


    於是趕來做做表麵功夫。


    “九弟,三哥祝賀你來入學。”三皇子說。


    實在不熟,說完這句,這個大個子,就找不著其他的話說了。


    “謝過皇兄。”


    容渟看著三皇子。


    語氣客套疏離。


    身形卻移了移。


    三皇子琢磨著他這動作,像是在擋什麽人。


    怎麽覺得這動作那麽熟悉?


    想起來了……


    容渟迴金陵後,加這次,他也就見了他兩迴。


    上一迴是在宮宴上,過花廳時,容渟停了下來,和不知道哪家姑娘說話。


    但他那時,沒認出來和容渟說話的是誰。


    因為他完全沒有看著。


    那姑娘,被容渟擋得死死的。


    上迴就擋,這迴怎麽還擋?


    三皇子這時往容渟身後看,卻沒看見什麽人。


    心裏一時納罕極了。


    容渟眉眼微涼。


    拒絕了裴鬆語想幫他推著輪椅的請求,在進入白鷺書院後,他最後一次迴頭往那酒樓上,顧視一眼,看到了薑嬈的身影。


    仗著距離遠,她看不清,瞳仁中清楚浮現出了勢在必得的針鋒。


    迴金陵後,他一直在查誰和薑嬈定過娃娃親這件事。


    可這事已經太過遙遠,宮人中無人聽說過此事。


    知道的人可能就那麽幾個——昭武帝,薑四爺,薑秦氏,個個都不好問。


    可即使不知道是誰,也沒關係。


    不論是誰,他都不會將自己想要的東西,拱手讓之他人。


    ……


    不過,那種想將對方碎屍萬段的念頭,依舊在他的腦海裏,紮得很深。


    眼裏起了猩紅的殺意。


    ……


    三人踏進白鷺書院,裴鬆語帶容渟到燕先生那,三皇子不再跟著他們二人。


    容渟去見燕南尋時,裴鬆語等在燕南尋書房外。


    身邊的書童在這時問他,“大人方才,怎麽一直在看酒樓上的那位姑娘?”


    裴鬆語微是一愣,含笑說道:“你倒是機靈的,竟讓你看到了。”


    書童嘻嘻笑說,“大人從來隻愛看書,不愛看姑娘,我還是頭一迴,見大人多看了哪家姑娘兩眼,自然格外留心著了。”


    書童道:“雖然隔得遠,沒怎麽看清,可那位姑娘,生得可真好看。與大人您……”


    “別多想。”裴鬆語淡聲打斷了他的話,“隻是恩人的女兒,又是遠房表妹,所以才多看了兩眼。休要亂說話,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書童暗地裏吐了下舌頭。


    他家大人芝蘭玉樹,官途亨通,就像是天上的一輪皎皎明月,金陵裏多少姑娘想摘。偏偏這月亮是個石頭做的,沒開情竅,鐵石心腸,眼裏隻有聖賢書。


    大人毫無自知之明,不知道他在金陵名聲有多好。竟還擔心壞了別的姑娘的名聲。


    ……


    隨著新一年的書生全部進了書院,白鷺書院的門緩緩合上。


    圍觀的百姓漸漸就散了。


    卻唯有一輛馬車,遲遲沒有離去。


    沈琇瑩坐在馬車內,挑著車窗上的小簾往外看著,一臉困惑,喃喃低語,“不可能啊……”


    她今日特意來看看,容渟是否真的進了白鷺書院。


    沒想到,真的進了。


    這是前世沒有發生過的事。


    前世容渟是被人丟到軍營裏,那時候所有人都說,九皇子一個殘廢,不等上戰場,半路就得死。


    可他卻活到了最後,即使兩條腿不能行走,可詭謀多策,多智近妖,幾乎戰無不勝。


    到最後,兵權在握,登基為帝。


    但現在是什麽情況?容渟竟然進白鷺書院讀書去了?


    這和前世不一樣啊……


    雖說這是一件好事,卻讓沈琇瑩生出一股莫大的不安來。


    若是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樣,那她重生一次,早早知道的前世的事,今生不會再發生了,那有什麽用?


    她掐著自己的手心,放下車窗上的小簾之前,看到薑家的馬車緩緩而過。


    沈琇瑩視線一沉。


    寧安伯府,薑四爺唯一的嫡女,薑嬈。


    這等出身,她根本望塵莫及。


    她找丫鬟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她爹爹和薑大爺關係不錯。


    連帶著迴想起了前世本沒被她太過留意的一些事情。


    薑家大爺是與她家一道,投到了四皇子麾下。


    可隨著四皇子落敗,薑、秦兩家,一並被篡位奪權的容渟清算了。


    薑家大爺的罪,累及九族。


    她終於確認了,薑嬈就是以後會跟在容渟身邊的小丫鬟。


    眼裏的妒恨,不停翻湧。


    隻是想不通,為何她不止出生就比她命好,即使後來家族敗落,做著差不多的伺候人的活,她的命卻還是要比她好上那麽多!


    但轉念又想到一事。


    如果寧安伯府的那位薑老太爺,最後還是把伯爺的位子傳給了薑家大爺,那寧安伯府還是會投歸四皇子陣營,隻是遲早的事。


    薑嬈不像她,早知前世之事,趨利避害,她仍然得走上前世家破人亡的結局。


    沈琇瑩不由得竊喜。


    薑家大爺和她父親提過,並不希望薑嬈一家迴來,薑家大爺才是現今薑家裏頭管事的人,興許薑嬈在薑家的日子沒那麽好過。


    她心頭更是暢快了許多。


    ……


    薑家大爺正為了薑四爺要將鋪子要迴去的事而頭疼。


    那店鋪本來就是他四弟的,四弟迴了京城,想要迴去,他就得給。


    可這些年,他沒少從那幾家位置絕佳的店鋪裏撈到油水,一時要給迴去,簡直是從身上往下割肉一樣心疼。


    薑家大爺的嫡妻柳氏亦對此事恨得不行。


    別看著寧安伯府富麗堂皇,實際這麽大的宅子,養了這麽多的人,要花的錢一年比一年多,遠遠超過了家裏幾位爺的俸祿,每年入不敷出。


    唯獨四房一家,有著薑秦氏帶來的殷實嫁妝,再加上薑四爺那隨隨便便就值千金的字畫,四房一家的錢,估計比整個寧安伯府的積蓄加起來都多。


    而他們大房一家,也就外人看上去風光。她丈夫是在幫老伯爺管著整個薑家,儼然有著老伯爺接班人的架勢。可過日子的事,冷暖自知。別人看著他們好過,又不是真的好過。其中滋味,隻有自己知道。


    這迴看著薑行舟帶著妻兒迴來,本以為他們在外顛簸,吃盡苦頭,可誰能想到,迴來時光鮮亮麗的。


    薑秦氏不用勞煩著宅子裏大大小小的瑣事,仍是貌美如花,一如離開金陵時的模樣,沒有任何的變化。


    柳氏看了,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你小時候帶他到那麽大,他就算將那幾家鋪子送你又怎麽了?竟然還要迴去,實在小氣。”柳氏惡狠狠道。


    薑家大爺皺眉,“四弟送了我幾張字畫……”


    “字畫是死的,賣了,也就進一次賬。鋪子是活的,若是握在我們手裏,天天都有錢滾進來。”


    柳氏氣得發慌,“老四要鋪子迴去,是想做什麽?”


    薑行川一晃神。


    他之前對他這個四弟是真心好,少年時生母早逝,他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娘的弟弟,當然處處維護。


    可後來,他娶了媳婦,就和弟弟生分了起來。


    再後來,看著長大後的弟弟本事比他大,他的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


    四弟出京遠遊,不用再和他去比較,他心底何嚐不是鬆了一口氣。


    如今四弟卻在他父親要定下爵位傳給誰的緊要關口迴來了……


    薑行舟迴金陵前,柳氏曾問他——


    “如果老太爺最後把爵位給了老四,你就不怕嗎?”


    怕,自然是怕。


    沒人比他這個做大哥的,更清楚他四弟的本事。


    他四弟就是最遭人妒羨的那種人——一身懶筋,個性悠閑散漫,可卻有著天生的靈氣,年少成名,驚才絕豔,別人苦練十幾年、打馬都追不上他的造詣。


    不是做不成大事,隻是懶得做事。真在哪件事上認真起來,沒什麽是他四弟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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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他四弟對爵位無心,不熱衷功名。


    若是有心,又豈會在三十來歲正當年的年紀,跑出金陵,去遊曆,把金陵的紙醉金迷、功名利祿,毫不留戀地全部拋到了腦後。


    薑大爺隱隱心安,迴神,說道:“四弟說要拿這些鋪子,給侄女玩玩。”


    “玩玩……”


    聽到丈夫的話,柳氏一口氣直接哽到了心頭。


    她眼饞得不行的鋪子,薑行舟竟然直接扔給一個還沒及笄的小丫頭玩玩。


    她詛咒道:“讓那半大不熟的丫頭看著,就等著看那幾家鋪子都虧死算了!”


    她氣得在這亭子裏頭直打轉,氣火攻心地說道:“要是那丫頭六歲那年被人拐走,沒被找迴來,該有多好。”


    薑大爺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你怎麽能說這話?”


    柳氏抿了下唇,安靜了一會,還是心頭帶怨,幽幽說道:“誰能想到她運氣那麽好。和她一起被拐的那小孩才多大點,就是個會殺人的小惡鬼。竟然殺了拐他們的販子,讓一窩子小孩全都逃了出來。這不是湊巧這是什麽?好事全讓他們家給占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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