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多年未迴金陵, 再迴來,除了之前頻繁走動的那幾家,薑嬈就不認得幾個人了。


    她看了眼身後。


    明芍與她小姨宮中的那個宮女都沒有跟上來。


    身後, 紅色宮牆, 至拐角幾十步之遙,道上無人。


    找不到人打聽這位眼裏含淚的姑娘是誰,薑嬈沒那麽爛好心, 在連對方品行家世都不清楚的情況下,貿貿然就去追上這姑娘, 去遞帕子。


    她哭成這樣, 說不定是和人撕起來了。


    薑嬈隻想看戲,不想卷入局中。


    她隻是迴望了一眼沈琇瑩的背影, 便收迴視線。


    也不好奇拐角那頭把沈琇瑩惹哭的人是誰,視線逡巡著,去找白貓。


    貓兒踩著窄窄的宮牆, 仿佛是這地界的小主人一般, 仰著圓圓腦袋, 翹著肥厚尾巴, 一步一扭的, 往前走。


    迎接到牆下少年陰冷的目光, 像是被嚇到一樣,渾身白毛突地一炸。


    扭頭,撲進了薑嬈的懷裏。


    容渟的視線在這貓身上停駐了一刻, 視線微涼。


    懷青盯著那隻飛躍到牆後的白貓,“好可愛的白貓。”


    容渟冷聲:“沒什麽可愛的。”


    眼底厭煩。


    “繼續說你打聽出的事。”他道。


    懷青“哦”了一聲,想了想,憶起方才他被打斷的話, 接著說道:“九殿下要找的,正是寧安伯府,四房一家。”


    “薑四爺有個女兒,過兩年方及笄,是叫薑嬈沒錯。”


    “奴才上午去打聽的時候,聽人說,他們今日剛從鄴城迴來。”


    容渟眼底滿是疲憊的倦色,啞聲說:“吾知曉了。”


    他操控著輪椅,調轉了方向。


    懷青低聲問:“主子不是想到宮宴那兒找人嗎?”


    “不必了。”


    是他太過心急了。


    心想著她可能會迴金陵,可能會赴宮宴。就想到宮宴上,看一眼。


    可他心裏亦知,哪怕她真的要迴金陵,算時間,晝夜不分地快馬加鞭的他一定會趕在她前頭。


    他現在已在金陵,她未必到了。


    即使迴來,她家多年不在金陵,恐怕也收不到宮宴的邀請。今日的宮宴,應是沒有她在的。


    他隻是……隻是心裏太想見她一麵了。


    那些隻有萬分之一可能有她的場合,明知她不會在,卻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轉過身去,輪椅上的背影,孤獨料峭。


    目光卻精銳得像夜裏的小狼,捕獵食物時,孤注一擲的決然。


    既然她在金陵。


    遲早,會到他身邊來的。


    ……


    肥嘟嘟的白貓朝薑嬈懷裏撲過來,沒找好位置,蹬到了薑嬈臉上。


    薑嬈有些猝不及防,身體後退了小半步,被撞得嗡嗡耳鳴。


    頗具分量的小胖貓這時滑到了她的懷裏,像是認錯一樣,喵嗚一聲。


    薑嬈用了一小會兒功夫,才從嗡嗡的耳鳴聲中,緩了過來。


    拐角那頭,似乎有人聲交談,被這貓一撲,她什麽都沒聽到。


    這會子,額頭還有些疼。


    懷裏又是喵嗚一聲。


    薑嬈本來就不打算和這隻小動物計較什麽,聽它喵嗚兩聲,更是無奈極了,揪了揪它的鼻子,輕聲教育道:“下迴別亂跑了,石榴。”


    她抱著貓,手指牢牢圈著它毛絨絨的尾巴,免得它再逃。


    沉甸甸的肥貓窩在懷裏,薑嬈帶著它,迴頭往雲貴妃的宮中走去。


    拐角後,正與薑嬈朝向兩個相反方向、漸行漸遠的那道身影乍然一滯。


    懷青見容渟突然停下來了,也跟著收住步子,“主子,您又想迴宮宴那兒瞧一眼了嗎?”


    懷青不知道容渟去宮宴的真實用意。


    容渟心思藏得深,是不會同他說的。


    他還以為容渟想去宮宴,是想去湊熱鬧。


    畢竟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想湊熱鬧,很正常。


    隻不過他跟著的這個主子,是有些可憐了。


    因為兩條腿受傷需要靜養,皇後娘娘直接下了口諭來,不準他赴宴。


    容渟卻完全沒有聽到懷青的問話。


    身體微微顫抖,“懷青,你有沒有,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他甚至操控著輪椅,迅速轉彎迴頭,向拐角處行去。


    懷青不比容渟幼年習武。


    他視聽兩竅,和常人一樣,混沌未開,什麽都沒聽到,搖頭說道:“奴才什麽都沒聽到。”


    輪椅車輪在青石路上碾過,容渟已行至拐角。


    拐角後的那條路上,空無一人。


    隻有孤寂的風,吹拂宮牆柳。


    容渟的眉頭緊緊攏了起來,過深的執念,叫他太陽穴酸澀疼痛。


    是他聽錯了嗎?


    眼窩竟也有些澀。


    ……


    沈琇瑩跑出去好一段路。


    手壓著自己的胸口,劇烈喘息,驚魂甫定。


    未來的帝王,在百姓眼裏,是即使雙腿殘疾,卻依舊能坐鎮軍營,指揮士兵,百戰百勝的戰神。


    也是喜怒無常、雷霆手段的冷血暴君。


    可她見過他待那個他身邊那個小丫鬟有多特別,也聽過一些傳言。


    落水重生後,她算好了時間的。


    那個做丫鬟的,是他登基後才遇到的人。


    這次,她會比她更早遇到九皇子,搶先一步,讓那份特別,落到她的頭上。


    沈琇瑩狠狠攥住雙拳,眼裏全是不甘心。


    那個母儀天下的位置,實在太誘人了。


    如果問題不出在時間早晚上,那就出在人身上。


    既然如此——


    她不會叫那個做丫鬟的賤民,再出現在容渟身邊。


    沈琇瑩迴想著記憶中,那個總是怯生生跟在新帝身後的小姑娘的臉龐。


    腦海中卻一瞬而過地疑惑了起來。


    為什麽,她覺得自己重生之後,像是已經見過這張臉了一樣?


    可是她何時會留意那些下等丫鬟的樣子。


    奇怪啊,這張臉,她到底在哪裏見過了?


    ……


    薑秦氏從雲貴妃這,知道了容渟已經迴到了金陵的事。


    還知道了帶容渟迴來的錦衣衛晝夜不分地緊趕慢趕,比他們還要早兩天抵達了金陵。


    哭笑不得。


    一路上,丈夫憂心忡忡,馬不停蹄地趕路,操心著要怎樣在迴到金陵後,告訴女兒他們不會再迴鄴城了。


    誰料,她丈夫拚了命想躲開的人,早一步在金陵等著了。


    她是真的哭笑不得。


    原本薑秦氏就對嫁女兒這件事,要比薑四爺看得開一些,這會兒,巧合成這樣,她更是覺得,隨緣吧。


    別管是不是九皇子,有那張臉在那兒,她倒還真沒什麽不太滿意的地方了。


    “九皇子迴來的這事,你別多往外說了。”薑秦氏說道。


    不然讓她丈夫知道了,怕是得氣病一場。


    雲貴妃應了,問:“那小少年是九皇子的事,年年還不知道吧?”


    薑秦氏說:“四爺是不想告訴年年,那孩子就是九皇子。但我瞧著,年年好像自己猜出了點兒什麽來了。”


    她說:“這兩個小孩,小時候差點定下了婚約。”


    “那會兒我還沒入宮,幸好這婚約沒定下。”雲貴妃哼了一聲,“不然皇後的兒子,是我外甥女的未婚夫,我得嘔死。”


    “皇後還總在旁人麵前炫耀她養這個孩子養得有多辛苦,聽了就讓人覺得煩。”


    薑秦氏想起最近那些夜裏,她與他丈夫促膝長談的。


    說:“興許皇後待那孩子,沒看上去那麽好。”


    “就是沒那麽好。”抱著貓的薑嬈迴來了,把貓塞迴到了雲貴妃懷裏,“小姨,你管管石榴,它總是想跑西邊跑。”


    “這小歹貓!”雲貴妃罵著,將石榴抱到了自己懷裏,“沒點本宮愛寵的樣子,天天想到西宮那邊那些沒人住的宮殿裏抓老鼠。”


    雲貴妃逮著石榴,轉頭看向薑嬈,“剛剛你說什麽,就是沒那麽好?”


    薑嬈迴桌邊坐下,和宮娥要了帕子擦臉,說道:“皇後待九皇子沒那麽好。”


    薑秦氏心道:女兒果然已經猜到是九皇子了。


    “沒那麽好?”雲貴妃嗤笑,“可我看著她那種種情真意切的慈母樣子,覺得她待九皇子,雖不及親生兒子,可也算個合格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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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少見這樣的女人。”雲貴妃厭煩說道,“我即使沒有孩子,也絕不會去養他人的孩子,更別說把別人的孩子當親生孩子看待。”


    “九皇子斷了腿,興許就和皇後脫不了幹係的。”薑嬈知道宮中隔牆有耳,悄悄附耳到雲貴妃耳邊,用隻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量說道。


    “我有九成把握。”她補充道。


    雲貴妃臉色上先是一驚,而後,眼色一亮,“若能找到證據,豈不是就能叫這女人吃癟一迴了?”


    想要一個一起對付皇後的幫手的薑嬈,立刻點頭。


    ……


    薑嬈,進雲貴妃的漱湘宮容易,出雲貴妃的漱湘宮難。


    雲貴妃非得留她在宮裏住幾日。


    薑秦氏想著薑家那堆爛事和那些煩人的親戚,覺得讓女兒留在漱湘宮裏,能清淨許多。


    薑嬈就留在了這兒。


    晚上將要入眠時,她抱著枕頭,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前兩天這種不是滋味的感覺還輕一些,這幾日,隨著離開鄴城的時間越來越久,這種不是滋味的感覺愈發的甚囂塵上。


    擔心容渟的腿傷。


    一會兒想做夢,夢一夢他怎麽樣了;又怕做夢,夢到他過得不好,她又沒法立刻迴去,隻能幹著急。


    睡不著,就起來,見石榴在院子裏的月光底下打滾,伸手將它撈到了懷裏。


    她小姨的這隻白貓,這幾日最喜歡黏在她這兒。


    容渟要是和石榴一樣,這樣伸手可及就好了。


    薑嬈捏了會兒石榴的兩條小肥腿,後來睡著之後,石榴的兩條小肥腿和大尾巴就總在她夢裏晃動。


    夢裏,她追著石榴跑向了一處院子。


    抱住石榴後,抬頭一看,卻看到了容渟。


    他喝得爛醉,衣衫敞著,倒在院裏,一副失落頹廢的模樣。


    她還沒來得及在夢裏搞清楚容渟為什麽會在皇宮內,又為什麽會喝得爛醉,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石榴的爪子抓著她貼身穿的菡萏粉的小衣,睜著圓而大的貓眼,喵嗚一聲,突地衝出了窗外。


    天還沒亮,不知是哪個時辰。


    薑嬈看著榻邊消失的小衣和那道竄出去的白影,瞬間清醒。


    女孩子的小衣,萬萬不能亂丟的。


    若被有心人撿到,勢必會壞了名聲。


    她匆匆著衣下榻,追著石榴,想著這和夢裏重疊的場景,心頭卻有些難以置信。


    這夢難道也是真的?


    可容渟明明不在金陵,而在鄴城。


    ……


    薑嬈在漱湘宮的事,容渟知道。


    知道了她是寧安伯府薑四爺的嫡女,他很快就順著摸清了和她家關係好、關係壞的所有世家,知道她有一位在宮中做貴妃的姨母。


    他等了她兩日,她都沒來找他。


    就好像是真的拋棄他了一樣。


    容渟眼底發紅,心裏頭那些黑暗的念頭,叫囂得難受。


    ……


    在鄴城,不知薑嬈去了何處時,容渟把能去找去問的地方,都問遍了。


    問到醫館的老大夫時,老大夫也一無所知。


    容渟在老大夫麵前猩紅著眼,聲線啞沉,“她把我丟下了。”


    老大夫看他的模樣有些可憐,勸道:“興許……她不是故意的。”


    “我太太,也把我丟下了。”總是老不正經地笑著的老大夫,臉上不見笑了,“明明說好了陪我白頭,可她沒能陪我白頭,可老朽知道,並非她想要這樣,怨不得,怪不得。”


    “小少爺,那小姑娘,也可能有她的理由。”


    ……


    容渟喉頭堵得慌。


    他想當麵堵著她問問,又怕真的問出了他不想聽的答案,再也控製不住心裏頭那些陰暗的想法。


    鎖起來,藏起來。


    讓她疼,讓她難受。


    又不想讓她太疼太難受。


    喝退了司應與懷青這兩個太監。他頭一次沾酒。


    借酒澆愁,醉了個徹底。


    ……


    薑嬈追著石榴,越追越惱。


    她的小衣在半途就被它扔下了,尖利的爪子將小衣撕下碎片,薑嬈一點點都撿了迴來,看著石榴爪子底下還壓著幾片,又氣又惱,學著她小姨的語氣,罵石榴是隻歹貓。


    終於逮到了石榴,卻覺得這場景真的和夢裏一模一樣,抬頭,頓時心跳如擂。


    容渟就在她眼前。


    就在這個樹木高大、寬敞陰冷的院子裏,他敞開懷,衣衫盡濕。


    薑嬈懷抱著貓,整個人愣住。


    她追貓追的,一身是汗。密密的心跳聲中,忽然想起來小姨白日裏和她講過的皇城西邊有些宮殿鬧鬼的傳聞。


    低頭,月色籠罩著少年被酒氣熏紅的臉,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身材,薄而韌的胸膛微濕。


    真的,像個豔鬼一樣。


    薑嬈忍不住摸了下他的額頭。


    額頭是燙的。


    是人哦。


    她鬆了一口氣也鬆了手,卻在手往迴撤的時候被一道突然襲來的力道緊緊攥住了手腕。


    喝醉的人睜開了喝醉的眼。


    他低沉地笑了起來,“我又夢見你了。”


    薑嬈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手腕被那炙燙的力道往前一拉。


    修長的手指扣著懷裏小姑娘的後腦勺,容渟將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就算是做夢……


    “見到你真好。”


    他的手指忽然微微用力。


    薑嬈唇上堵上來一片溫熱。


    可後腦勺被他用力扣著,卻連想逃的空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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