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闍世初次見到提婆達多是在摩竭陀國邊境的山穀之中。


    那一年他十五歲剛剛逃離位於王舍城的王宮獨自在各國之間遊蕩。


    他出行的時間並不長不過經過兩次月圓罷了。但即便是如此他身上穿著的絲綢衣服卻早已經破爛不堪一條一條地掛著有風吹過來時連身體都無法遮蓋。由於長時間沒有洗澡他身上的臭氣越來越濃烈但他自己的鼻子對於這種臭氣早已經習慣據說鼻子是身體上最容易麻木的感官。他並不能確實地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但從旁人皺著眉的神情上他卻可以猜到一二。


    這是一個崇尚潔淨的民族據說梵天就是在潔淨中誕生的。


    他對於自己是否能夠潔淨卻並不介意這世上能夠讓他介意的事情很少。


    他流連於街頭的小乞丐之間為了爭奪食物而大打出手他打架並不是特別在行通常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隻有很少的時候才會大獲全勝。


    他卻樂此不疲經常的失敗使偶爾的勝利變得彌足可貴也使他對自己有了一絲絲感覺。事實上過去的十五年之中他的生命仿佛是處於一種膠著的狀態好似掉落入極黏稠的瀝青之中一舉手一抬足都被什麽東西遷絆著讓他極是不爽快想要大聲唿喊喉嚨中似也梗滿瀝青想要跳躍而出卻現天空也似是瀝青所鑄。


    他並非是一個跳脫的少年也絕不算是憂鬱的少年。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或者有一些不普通之處就是他是摩竭陀國的王子。


    但這在他的眼中也並沒有什麽特別與眾不同的因為在王宮之中至於還有十四個人與他的身份相同另外還有九個女孩是他父親的女兒。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經二十歲最小的才五歲而已。他連年紀都是平平無奇的即非最長也非最幼。或者就是這種平平無奇使他充滿了厭倦而束手束腳般的感覺又使他逐漸麻木似正在變成木頭人。


    離開王宮的那一天他本是在宮中閑逛然後他看見正要離宮取水的水車停在那裏無人問津。(..tw好看的小說)他異想天開地鑽入水車內的大桶心裏並不確知他為何要這樣做。


    水車將他帶出宮外他趁車夫不注意從大桶裏溜了出來然後他便看見了王宮外麵的天空。


    但這並不讓他感覺到有任何額外的自由或者王宮內外的天空都是一樣的。


    天還是同樣的藍天雲還是同樣的白雲但人卻多了起來。人們並不知道他是本國的王子沒有人留意過他。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疲於奔命。


    仍然是一樣的是否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他孑然一身悲哀地想著這一生也許都不會有人特別留意他吧?他也並不曾想到迴宮就這樣流浪著也許深心裏在考驗著父親要到什麽時候才會現有一個兒子走失。他料到他很難現這件事情或者一生都不會現。


    他還年幼不知寂寞的人會生出許多事端無非是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憐愛也罷厭惡也罷無論是哪種情緒隻要能夠注意到他不要將他視做無物。


    世界上活著的人們永遠都隻關心著自己或者更多的時候是什麽也不曾關心隻是麻木地存活著罷了。


    在流浪到摩竭陀國的邊境時他聽聞此地正在舉行天童儀式。街上的小乞丐在儀式到來之前都已經逃去無蹤這便使他獨行的身影顯得離奇地突兀。


    他並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險就算是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很快被當地的族長請迴家中將他洗漱幹淨又給他換上了在當地人看起來已經奢華地出奇的衣服並請他吃了連族長都舍不得吃的美食。吃飽喝足後族長才故做漫不經心地提到天童儀式並說明他已經成為當年的天童。


    他並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使他忽然變成了天童但他想這個儀式既然要找一個陌生的小乞丐來完成隻怕是要命的。不過他不在乎要命就要命吧!就算他死在這個地方他的父王都還懵懂不知吧!


    七年後驀然迴阿闍世能看見一個孤獨的少年的身影青年時代的他終於可以明白少年阿闍世的心理對於關愛過於急切的渴望使他成為一個行跡乖僻的孩子。對於死亡少年阿闍世懷著一種任性的衝動結束這世上相對孤寂的一切而進入絕對的孤寂之中。死亡不過是對於自己所不想要的生命的終結。


    族長謙卑地微笑著眼中卻閃爍著老奸巨滑的目光。他忽然想捉弄他雖然他不怕死卻也不想他那麽輕易地如願。他跳起來撒破身上的錦衣大聲唿喊:“我不參加天童儀式”向著門外衝去。


    族長卻早便料到他可能會逃走立刻使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他如同溺水之人抱著一根救命稻草。“你吃了我的食物又穿了我的新衣怎麽還能走?除非你能將這些食物和錦衣還給我。”他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乞丐又怎會知道被自己捉住的這個少年人居然會是本國的王子。


    阿闍世眨了眨眼睛卻不點破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若有朝一日他的父親終於知道他死在這裏隻怕會傾兵消滅整個族。但他亦知道父親這樣做並非是出於對他的關愛不過是對於自己權威的一種維護罷了。他的兒子如同他一樣高高在上身具婆羅門種的高貴血統怎可以任由一些低下的平民處置?


    族長為了防止他再逃走將他送入了族中的牢房。所謂的牢房不過是族長家的地窟罷了。他被推入地窟之中門從外麵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漫不在乎地聳聳肩關在地窟中也罷被族長視為上賓也罷對於他來說都是一樣的。或者生命無論起伏貴賤也是一樣的。


    他便忽然有些哀傷起來人到底為什麽而存活呢?


    “你是誰?”黑暗之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他嚇了一跳轉頭去看便看見一雙極明亮的眼睛。他呆了呆原來地窟裏還有其他的人。


    他摸索著走過去險些被絆了一跤有一隻手及時的伸了過來扶住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微笑:“小心!”


    他卻甩脫了他的手並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幫助他感覺到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他便反問他:“你又是誰?也是天童嗎?”


    眼睛的主人迴答:“是的我想他們會把我送進山穀。”


    他便忽然有些開心起來原來不隻他一個天童。“你也是乞丐嗎?”


    那少年遲疑了一下“我不是乞丐我是專程趕在天童儀式以前來到這裏想要阻止他們進行這個儀式。但他們卻把我抓了起來並且要我做今年的天童。”


    阻止這個儀式他未免覺得好笑不過是一個少年憑什麽想要阻止大人要做的事情?“你是天童我也是天童。天童到底是什麽?”


    那少年沉吟道:“其實就是對神的獻祭每年的天童都是祭品為了平息神的怒氣。據說進獻了天童以後神才會保佑一年平安詳泰。”


    阿闍世知道這些國度的人們對於神存在著病態的狂熱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統治的由神賜與的任何人如果對神不敬就必須被處死。他心裏不免對這男孩產生了一絲敬意:“你明知是獻給神的供品還敢來阻止他們?”


    男孩似乎微笑了一下:“我隻是想告訴他們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神絕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如此嗜血如果妄想以鮮血平息神的怒氣這個神早便已經離棄了他們。”


    阿闍世皺起了眉他並不曾認真地考慮過類似的問題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去考慮這些。這種事情通常是那些終日無所是事的祭祀們最關心的他們因思慮過而早變禿的腦袋之中除了神邸與種姓之外便一無所知。


    他不想過多地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擔心自己也會象那些祭祀一樣因之而沒了頭。他道:“我叫阿闍世你叫什麽名字?”


    那男孩迴答:“我叫提婆達多。”


    提婆達多他默默地記憶著這個名字不為別的就算是患難與共他們兩人一起死去時他不至於連同伴的名字都不記得。


    自那時起這名字便被他深深地刻入腦海之中一直記憶了一生。


    有人從窄小的窗戶送進來一些食物提婆達多將食物分成兩半一半遞給阿闍世另一半則仔細地收在懷中。


    阿闍世一邊吃著食物一邊好奇地看著提婆達多“你不吃東西嗎?你不餓嗎?”


    提婆達多微微笑了笑“先留下來也許以後用得著。”


    阿闍世好笑地搖了搖頭他是從不知道食物的珍貴的就算是做了兩個月的小乞丐也一樣不覺得食物有任何珍貴之處。


    他想提婆達多一定是個窮人吧!隻有窮人才這樣小氣的。


    次日兩人被送往舉行天童儀式的山穀尊貴的白象成為他們的坐騎。雖然這於他並沒有什麽特別受寵若驚的但他卻看見眾人俯仆於地的身影。


    他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人們看見人們臉上千篇一律的虔誠與狂熱的神情。有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作為一個君王的快樂與孤獨他便也因之明白為何他的兄弟之間關係冷漠每個人都略帶戒備地疏遠著別人。因為每個人的心底都有欲望有朝一日當他的父親死去之時能夠成為太子從而君臨這個國度。


    他在白象背上站起身雙手伸平身子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樹葉一般搖擺不定。人群出波浪一樣的歎息聲今年的天童與眾不同難道他不怕從象背上摔下來嗎?


    歎息聲使他格格地笑了起來他迴頭去看走在身後的提婆達多他看見他沉靜的麵容。陽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穿著一襲一塵不沾的白衣。


    他如此沉靜與鎮定自若讓阿闍世對於自己的輕狂忽然產生慚愧之意。他頹然坐了下來心中莫名地覺得怨恨。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使周圍的人產生奇異的壓力。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一向以來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漠視沒有什麽可以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也沒有什麽人可以讓他重視。他隻是那樣隨遇而安地活著即忽略別人也忽略自己。但這一刻他卻現他無法忽略這個叫提婆達多的少年。


    他隻是不動聲色地存在但即便是沉默他似也如同北方天空最亮的星辰一樣耀眼。


    這覺悟使他沮喪萬分深心中的他其實是驕傲無比的而提婆達多卻在不停地挑戰著他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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