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鍾又是長時間的沉默,似乎不願滿足袁河的胃口。


    許是兩百年前袁河違背了它的意圖,導致它對袁河報以冷談的態度,若非這次大戰過於關鍵,不容有失,它恐怕也不會主動給袁河示警。


    對此袁河並不著急,他有的是耐心,一邊研修‘摘星臂’,一邊等著落星鍾的迴複。


    他在春曉天內專心致誌修煉秘功,天外卻已經時局大亂。


    這是他發出‘東朝猿令’所引發的連鎖反應,致使東洲陷入血腥動蕩的風暴裏。


    這股風暴是從青黎長河為中心,向著北岸火速橫掃。


    河中尚未簽押的水妖,一頭不留,盡數出河,在諸路妖王的帶領下,浩浩蕩蕩沿著陸地衝殺而去。


    放在往常,妖族想從大河殺往北域蠻國,勢必要層層遇阻,首先大河兩岸仙盟林立,這是第一道防線,即使穿透,在廣袤的內陸上,也有多如牛毛的世家宗門攔截,每行一地,都要陷入重重包圍。


    不過滅真天廊搭建以後,局麵已經變了,東洲內的高境修士要麽被攝入廊橋,要麽奔赴月蠻山朝貢,小弟子獨木難支,大劫之下隻顧逃竄避難,滯留故土者少之又少,這也造成防禦空虛。


    妖族一路勢如破竹,幾乎未遇抵抗,短短數月就已兵臨蠻國城下。


    這是真正的大包圍。


    青黎長河東西走向,貫穿整個東洲,任何一片水域都有妖王盤踞,它們一旦北上,足以將所有蠻國全部封鎖。


    從西海盡頭的上京妖國、騰蛟妖國、蒼莽妖國,到東海盡頭的下京妖國、沙漫妖國、鐵翼妖國,其國中水族俱以巨軀著稱,隨便甩一甩尾巴,就能摧毀一座城池,張一張嘴巴,就能把百十人吞入腹中。


    就這樣,一場滅世浩劫,在妖族的兇猛肆虐下降臨了。


    無數年來積攢的血仇,在這一刻集體爆發,妖怪們見人就殺,冷酷報複,若非‘東朝猿令’是讓誅滅蠻族,整個東洲的人族全要遭殃。


    十二重樓不讓猿族獨霸東洲,寧肯扶持一群不入流的半妖,顯然是預見到這種局麵。


    但族群之間你死我活,仇恨的種子一旦生根發芽,根本不存在調和餘地。


    滅真天廊僅僅是一個開端,即使這場大戰落幕,妖族與人族的戰爭也不會停止。


    “尊午前輩,這些隻是凡人,卻無端遭受屠戮,我們是不是出麵救一救他們?”


    五指坑處,天霆教幾座宗門仍舊滯留在此,這裏距離磐石蠻國非常近,自從數月前妖族發起攻勢,此國之民展開大遷徙,但天下之大,他們已經無路可逃,明知北方是積雷大澤,妖怪遍地,卻也逼不得已向北逃竄。


    百千萬的凡夫猶如蝗蟲一樣千裏馳行,待宰羔羊般,驚恐承受著尾隨而來的妖族狩獵。


    尊午真人盤坐積雷傘上,看見地麵烏壓壓全是人群,齊齊跪倒,朝他們拜叩,哀求他們出手驅逐妖怪。


    “師祖,還請下令,共擊妖畜,守護人族!”


    “請師祖下令!”


    附近的數萬弟子裏,不乏自詡正義者,他們認為無論修真界如何動蕩,禍不及凡界,妖族不該草菅人命,這不止有違天和,也是大罪孽。


    但他們道行有限,看不到族群背後的生存險惡,今時他們救了蠻族凡人,來日有可能被這些凡人的後裔殺光殺淨,一時的仁慈,終會導致舉族皆滅。


    尊午真人經過‘童子金詔‘、‘地支劍’、‘天廊鬥法’一些事件,已經隱約捕捉到東洲諸族之間的複雜關係。


    在洪荒時代,東洲的妖族與人族並沒有血海深仇,但隨著月蠻族的降臨,他們融入了人族,並挑起與妖族的仇怨,拉一方,打一方,最終霸占東洲。


    理智告訴尊午真人,清洗蠻族是正確的,可是蠻族經過世代繁衍,早就與人族融合為一,他自己都搞不清血脈為何,祖上為誰。


    如今麵臨這種局勢,他左右為難,到底該站在哪一方,他沒有主意。


    ‘天道正統已失,老夫雙目被遮蔽,難窺其中內情!’尊午真人心想:“這場大戰,十二重樓像是已有勝機,按說老夫應該站在勝者一方,但妖族深恨人族已久,即使老夫投靠妖族,戰後也難免要被暗算,既如此,那老夫就繼續供奉月蠻道庭為主宗!”


    “諸弟子聽令!”尊午真人準備營救一批磐石蠻國的皇親貴戚。


    誰知恰在此時,北方傳來一聲大喝:“好呀,原來你在這兒!不要臉的強盜,快把本老爺的積雷傘交出來!”


    尊午真人扭頭望去,見是一頭玉骨骷髏,他並不認得撐傘童子,但從其根腳上看,分明是一頭妖怪,修為已經突破五氣朝元,抵達窺真期,與他旗鼓相當。


    在玉骨骷髏身後,還有鋪天蓋地的妖氣,滾滾而至,積雷大澤的老妖們恐怕已經集體出巢,與大河水妖南北夾攻。


    他頓覺危險臨近,終是大歎一聲:“罷了!此地的恩怨是非,老夫不管了!”


    說著,驅使積雷傘,攜帶座下弟子,化作一道藍芒衝天飛走,他決定前往海邊躲避幾百年,等到東洲風平浪靜,然後再出來行走天下。


    積雷傘蘊藏雷遁,撐傘童子絕難追上,氣的直跺腳,忽然盯上其餘四件童子靈寶,惡狠狠的說:“跑了積雷傘,衝霄琴、如幻盤、追清扇、金蓮甕總歸要物歸原主!”


    ‘嘩!’


    四大宗門的長老動作絲毫不慢,尊午真人前腳剛溜,他們後腳就一哄而散。


    撐傘童子卻不依不饒,緊追不舍:“強盜們,看你們往哪裏跑!”


    眨眼之間,五指坑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妖氣盤旋,殺聲擴散。


    地麵的蠻族已然絕望。


    不止磐石蠻國一個地界,毗鄰積雷大澤的所有蠻國北疆,無數蠻人俱在苦苦掙紮。


    他們看不到天空的廊橋,但廊橋中的蠻族修士卻能望見他們。


    族滅,已在眼前。


    “無涯道祖,快快設法營救族人!”


    無涯子獨坐橋上,渾若雕像一般,麵上並無憂慮之色,隻淡淡說:“不要慌!神燈大人還在,吾族不會亡!”


    他視線始終保持垂望狀,俯瞰著月蠻靈山,一位紅瞳修士正在山中大開殺戒,單憑一口魔刀就把九座靈峰全部封鎖,無誰能夠逃脫山外。


    但他的所思所望,並不是紅瞳修士,而是居中那座靈峰,這峰是月蠻道庭的道場,也是他自幼修行的洞府所在。


    不一會兒,峰中驟起‘鏗鏗’嘯聲,峰外石崩林碎,布滿蛛網狀的裂縫。


    激蕩的灰塵形成螺旋,繞空彌漫,很快淹沒整座峰體。


    塵霧中,隱約有火光燃燒。


    火勢極旺,迎風就漲,似乎也在攜著殘峰節節攀高,霎時已經衝上雲霄,並驅散塵霧,展露出原始容貌來。


    竟是一座巨柱狀的擎天山巒,山頭處盤踞一顆遮天蔽日的古樹,整個樹體俱被火焰覆蓋,讓它隻有樹影輪廓,而無法窺視真體。


    這火樹一出,可謂光芒曜世,萬裏外肉眼可見,但是無誰敢靠近,洶洶火浪橫掃四方,結成屏障把生靈阻隔在外,樹下的青黎長河竟也止不住的沸騰起來。


    這一刻,天空的九座廊橋同時罷鬥,修士們眺望月蠻山,駭然凝視火樹,心頭冒起同一個念頭:‘這是什麽靈根?莫非是仙樹不成!’


    他們思及到此,見無涯子忽然起身,目光陰冷,盯住袁河所在的廊橋雨門,一字字發出警告:


    “十會之前,蜉壽桃已為吾族鎮禁,世世代代,晝夜不息,煉其樹體!神燈劫火已燃樹靈,神燈滅,桃樹死!”


    這是九目神燈的最大底牌,雖然十二重樓早有取勝把握,但九目神燈卻也早有保命籌碼,它出世一刻,就攥住了猿族的一個命脈。


    洪荒真寶的博弈,殘酷程度,超出想象。


    十二重樓是人教至寶,它原本可以不在乎蜉壽桃的死活,但它取勝必須依靠猿族,而猿族絕對不會允許桃樹隕落。


    於是十二重樓把這個劫數推給了落星鍾,讓落星鍾去解決。


    這也是落星鍾給袁河敲響警鍾的原因。


    落星鍾明知十二重樓居心不良,算計它一把,卻也隻能忍氣吞聲,歲杏已經死了,如果桃樹再死,猿族氣運就要流失殆盡,將來出了東洲,難有立足之地。


    袁河在落星鍾推算的卦相裏看到這一幕,自是吃驚不小,他以為‘紫蘊劍圈’可以完成對九目神燈的絕殺,誰知殺起來卻要付出這麽慘重的代價,他也是無語。


    其實桃樹死活,袁河與十二重樓一樣,並不在乎,徹底誅滅九目神燈才是他的頭等大事。


    但落星鍾無比重視,它不讓桃樹死,而且不惜一切代價要進行營救。


    “你家這棵桃樹,被生擒就算了,竟還被生生煉掉了真靈,洪荒時代老夫就聽聞,桃樹是個笨蛋,想不到真有其事!”第五橋上,白城老祖寥發一句感歎。


    “哎,這一棵天地靈根,出世就是為了哺育萬靈,這是它的天命所在,也是根腳所限!”星堯子搖頭:


    “它性情淳厚,從來隻活人性命,未沾染一絲殺伐因果,更是厭煩鬥法,即使被捉住,也不知反抗,如果它和歲杏一樣頑劣,恐怕早就步了歲杏後塵,隕於洪荒了。”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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