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梅宮中,袁河久留不出。


    山下群妖俱不敢四散,他們都在等著梅婠娘娘的召見。


    水府初開,百廢待興,妖官的選派與任命,水族的遷居與安置,朝貢秩序的恢複,諸多事務都需要梅婠娘娘拿主意。


    三海族的棄民也在等待,心情卻大不一樣,個個如同被審判的罪犯,緊張等候著判決來臨,他們並非梅婠娘娘的心腹水族,隨時都有被攆走的可能,他們不願意再迴到邊荒亡命,卻身不由己,隻能在心裏祈禱梅婠娘娘能夠善心大發,準許他們在此定居。


    對梅婠娘娘的期待越深,他們對龍門府主雨過庭的怨恨就越強烈,妖師統禦三族,一言九鼎,本可以改善他們的境況,卻偏偏無動於衷,隨便給一點微薄憐憫就能讓他們感激於心了?不可能。


    它日若有棄民加冕妖師,必叫三族全部混血,一頭純種都不留!


    滔天怨念早就在棄民心裏形成,如果說有誰能夠心如止水,恐怕也隻有霍冬瓏一位。


    棄民自幼徘徊生死邊緣,飽受生存壓力,性情普遍走上極端,要麽麻木怯懦,要麽暴虐冷酷,霍冬瓏卻不同。


    她靜靜的站著,獨自立在棄民隊伍前麵,神色淡然,無愁無憂。


    她隻是妙齡,尚未成年,看去弱不禁風,稚嫩不能擔當,實則極有主見,尋求庇護絕不是解決困難的辦法,靠誰都不如靠己。


    所以無論梅婠娘娘如何決斷,她都坦然接受,得之不會喜,失之不會悲。


    與她同齡的族親,找到一片織衣靈葉就能放歌起舞,喚醒一道天賦神通就能徹夜狂歡,躲過一次人賊追殺就能喜極而泣,但這些都打動不了她的情緒。


    她心淨無塵,愛不深沉,恨不刻骨,仿佛是天生的修道種子,這其實與她玲瓏媧的體質有關。


    這一族能感應自然循環,大道始於心間,修為每跨一步,心上就能開出一竅,若能煉出‘七竅玲瓏心’,心動法隨,自然萬物都能為己所用。


    可惜霍冬瓏混有冬眠鮫的血脈,七竅開不圓滿,她證不了玲瓏真媧之軀。


    即使如此,她的根腳也屬上上品。


    “喝上一口猴兒酒,俺老牛能快活三天!”


    “再吃上一口新鮮賊肉,死了也值!”


    “喝著酒,吃著肉,住著敞亮大洞府,看著孩兒們天天長大,生活如此有滋有味,何必要死?”


    “對對對,咱兄弟共聚望梅城,必能快活一萬年!”


    不遠處有一百多頭妖將,七嘴八舌暢談著美妙妖生。


    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追求不過是喝酒吃肉安逸過活,他們也滿意現狀,即使彌天殺機下一刻就到來,卻耽誤不了他們此刻的痛快。


    將來的事,他們懶得想。


    正吵著,袁河出了望梅宮,順著山梯下到道場,朝他們喊:“娘娘要任命護府、收貢、刑罰的官員,所有妖將盡數覲見,你們快些上山罷。”


    望梅水府的管理結構非常簡單,核心衙門隻有三個,府官負責望梅城的防衛,設一統領,下設巡將若幹。


    貢官負責征發徭役與收繳貢品,刑官負責轄內所有妖洞的秩序並通緝私入者,設有主事,下設執事若幹。


    梅哈兒是大總管,統禦三官,梅婠娘娘讓他籌備宴會,故而沒有召見。


    將軍們早在等著任命,聽了袁河所說,爭先恐後湧去望梅宮。


    他們走後,道場變的空蕩。


    袁河一眼瞧見了霍冬瓏,朝她招了招手。


    等她盤著蛇尾滑過來,袁河放低語調:“這座城池能在三個月內竣工,有賴你族人一磚一瓦的辛苦堆砌,剛才我對娘娘提到你們的功勞,也講了你們想棲居望梅水府的願望……”


    她見袁河稍作停頓,已猜到梅婠娘娘的決斷,怕是不會收留棄民:“能有三個月的太平,我們已經知足了,娘娘是讓我們離開嗎?”


    “不是離開。”袁河直視著她,這女妖玉質凝膚,看上一眼,就要墜入她渾然天成的安寧氣質裏,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威脅,可誰又能猜到,她卻是一位久經殺伐的老手呢。


    “娘娘說,跟隨她的屬下過多,沒有你們的位置,最多在城中賜給你們一座大屋,專門給她做衣裳!你可以安排三十頭小妖在城中,具體讓誰留下,你自己挑選!餘者暫等幾日,娘娘很快要舉辦開府大宴,屆時廣邀諸路妖師,他們都已經徹底化形,日常免不了要穿你們的衣裳,娘娘的意思是讓你們分散投奔這些妖師!”


    袁河沒有隱瞞她們的功勞,如實作了匯報,但梅婠娘娘討厭麻煩,三海族不止會招人賊,也與其它水族不友好,容易引發內鬥,留下幾十頭沒有關係,如果是五百六頭,指不定就是一個大隱患。


    “三海族繁衍困難,產子與人族一樣,需要一世時間才能哺育一代,如果分散開,我們這些棄民會慢慢死絕!”


    “留在邊荒也一樣死,不如死個安穩!”袁河這話很難聽,卻是事實。


    霍冬瓏沉吟一會兒,摸去腰間的絲袋,托出一套藍鎧:“袁主事,這副鎧甲使了我積攢的最好衣料,附有‘水轉法移’的神通,如果遇上攻擊,甲麵會自行演化水漩渦,把攻勢卸到河水裏。”


    “水轉法移?你化妖才一兩年,孕不出媧淚吧?”袁河知她是冬眠鮫與玲瓏媧的混血,冬眠鮫天賦單一,就是融水隱身。


    玲瓏媧卻天賦詭奇,心上每開一竅,就能領悟一道神通,玲瓏真血越濃,神通越厲害,最常見是‘水轉法移’,無論法器還是妖術,奔殺到跟前,可以借水挪移,幾乎每一頭玲瓏媧都會使。


    霍冬瓏說:“我沒有見過我的父母,他們給我的唯一遺物就是這顆媧淚,多次助我避難,把它上貢給袁主事,是希望你能贈我一批原始的梟魂石、黃泉泥與玄陰木。”


    “你要做什麽?”


    “棄民裏有一批傷殘與低劣根腳,妖師們不會養他們,無論剩餘多少,我都會帶他們返迴邊荒,我要使用這些河珍建造一座堡壘。”霍冬瓏見識過三生玉的天然防禦,準備重建棄民水莊。


    袁河不由肅然,這小姑娘妖怪倒是硬氣:“你的根腳這麽好,各大水府會搶你,何必陷自己於危難之中呢?”


    “我自幼受他們照顧。”霍冬瓏很平靜:“現在我長大了,當然要照顧他們。”


    “嗯。”袁河點點頭:“鎧甲我收下,河珍會給你,不會叫你失望。”


    做完交易,霍冬瓏去給棄民通知情況。


    這時梅哈兒剛剛替錢阿九選完一座大屋,正想去製作請帖,好前往各大水府遞送,看見袁河待在道場上,趕過來相見。


    “賢弟,娘娘有沒有收你做真傳弟子?”梅哈兒已經準備給他道喜。


    “娘娘根本沒有提收徒的事。”袁河心想,除了雨過庭那種欠了恩情的妖師,誰會收潑猴為徒啊!淨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那她肯定封你官職了吧?”梅哈兒目前是大總管,希望與袁河繼續共事,這些天他幾乎與袁河形影不離,他發現袁河極善於處理麻煩,再難辦的問題到了袁河手上也能迎刃而解,關鍵是天大的事也不會慌,如果有袁河這樣一位好幫手,往後娘娘交代的任何差事,他都有把握辦利索。


    “我妖法太淺,勝任不了妖官的職務,娘娘叮囑我要勤修苦練,等渡了斬骨風劫再另行提拔!我很快要迴家,以後兄長辦差時途徑了棲俠洞,一定來找我敘敘舊,咱們不醉不歸!”


    “你要迴棲俠洞?開府大宴你不參加嗎?”


    “那是妖師大宴,沒有我的位置。”


    袁河打算在望梅城開一間店鋪,但梅婠娘娘說了,等妖師們把臨街店鋪確定以後,如果還有空餘,再讓袁河選擇,而且選了以後,每月貢品一點不能少。


    等到開府大宴結束,袁河再過來看一看情況。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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