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倒巷來了一位新客人。


    這人一來,就有人通過不自信的步子和打量四周扭頭的角度判斷出來這是個新人。


    曾經的懷特夫人,如今的弗萊婭·費埃爾,仔細地把長袍自帶的帽子往下扯了扯,連下巴都露的不情不願,似乎是覺得黑色的巫師袍能帶來絕對的安全感,藏住膽怯就能真的勇敢了一樣,如此才能邁出猶疑的腳步。


    現在,弗萊婭肩負著賣魔杖的使命。


    可要去哪裏賣呢?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不敢停下。周圍那些巫師的眼神讓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同樣的飽含惡意,內裏藏著不加掩飾的卑劣本性。結合翻倒巷在外界的風評,這些眼神在弗萊婭的感覺中,逐漸變得比老懷特都要過分,甚至讓她產生了動搖——是否繼續過著與老懷特一起的生活才是正確的?自己是否就值得那樣的生活?


    為人的理性讓弗萊婭清醒地認清,擺脫了老懷特的生活才是正確的,但現在翻倒巷的氛圍又讓她害怕,她鄙夷自己的動搖,又無法自製地動搖。


    所以現在該怎麽做?


    越走越快,弗萊婭想偽裝自己熟門熟路,以此來逃避麻煩,但麻煩不僅不會跑,還會跳著蹦著找上門——“女士,”一個滿臉爛瘡的光頭男巫笑嘻嘻地攔住了弗萊婭:“您是一個人嗎?我看您需要一位向導是不是?”他似乎挺正派地說:“我們巫師的數量不多,現在需要互相幫助,您會給我這個機會的吧?”


    弗萊婭往後退了半步,隨即立刻意識到這動作所蘊藏的軟弱,她覺得自己需要證明自己並無畏懼,可她又發覺自己不會拒絕,也就是猶豫了片刻的功夫,男巫已經親熱地伸出手,就要摘掉弗萊婭的帽子。


    “滾開!”弗萊婭斥罵。


    這話令男巫的手抖了一抖,被弗萊婭毫無緣由的底氣震懾,他不自信地打量著被帽子遮擋的臉,猜測下邊的麵孔。


    “癩頭,你連個新手都擺不平!”牆角另有一個男巫出聲了,這位裹得嚴嚴實實,一寸皮膚都沒漏,個頭高大,聲音低沉:“你!”他對弗萊婭下令:“摘了帽子,讓我看看你的臉。”


    命令式的語氣讓弗萊婭低下頭,高個男巫還沒動靜,她緊接著就抬手抓住兜帽邊緣,用最無力的反抗舉動來坦誠自己的懦弱。


    逆來順受就是這樣兒,不敢還擊,隻敢防禦。


    更讓人輕看的,是抬手時差點脫落的魔杖。


    “你們……不要過來,”弗萊婭的聲音不知何時啞了,像是沙子在聲帶裏一粒一粒地擠出來,她說:“如果再靠近一步,我就要……就要還手了。”


    “我就要向前走——”癩頭男巫也不怕了,他覺得自己看透了弗萊婭的外強中幹,嬉皮笑臉地走,恨不得每一步都要把爛瘡裏的膿水甩幹淨:“女士,您盡管還手,我張開懷抱,來……”


    每一個音節,每一句話,都與逐漸逼近的身影同步施加壓力。刻意拐著彎的語調重重疊疊地響,從耳蝸反彈到大腦深處,弗萊婭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逐漸無法分辨具體的含義。她忽然想起睡在床上的老懷特,想起自己對著一個無法反抗的生命施咒。多脆弱的一條生命,隻要舉起魔杖,然後念出那個咒語,一切都可稱得上輕而易舉——對大多數人來說,很多事有了第一次,往後遇到問題,就會永久多出一個選項。這選項會是墮落的開端,也是瘋狂的征兆,弗萊婭此刻正處在蠢蠢欲動的關頭,她知曉自己必須反抗,而像對付老懷特那樣的方法絕對是一勞永逸。


    讓別人畏懼,弗萊婭逐漸興奮,她認為自己把握住了關鍵,於是鬆開了抓著帽邊兒的手。什麽會讓別人畏懼?就好比老懷特,現在誰說他畏懼他都沒辦法反駁,所以逼退這兩個男巫的方法實在簡單。弗萊婭想嘲笑幾秒前的自己,可下一秒後,她又想起了德威特,那是養育了快十年的孩子,還等著自己的經濟支持。


    那根德威特親手製作的魔杖,服從弗萊婭大幅度的擺臂,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增幅著無形的魔力,順從主人的心意,改變現實,製造出蒼白的冰霜,“唿——”的一聲,將高個和癩頭的半邊身子凍結在一起。


    “你們不會想聽到我用那個咒語的。”弗萊婭的聲音依舊沙啞,甚至還在顫抖,在兩個男巫耳中仍舊聽起來自帶著由內而外的怯懦,他們迅速意識到雙方地位的調換,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弗萊婭動手的速度這麽快,這麽果斷,以及她有這麽強的能力——精妙的控製和迅捷的無聲施法,反正他們的水平差得遠。


    “我警告過你們了,”她用魔杖對準兩個男巫,把握不住瞄準哪個,隻好左右搖擺,說:“我警告過你們了吧?但是你們不聽。”


    從兜帽下邊欣賞著兩個男巫恐慌的神態,弗萊婭肯定了他們的畏懼。她一直都知道力量的優越性,但從來沒有直觀的見識到,體味到強大力量的直觀表現,現在,她見到了。


    翻倒巷道路邊緣的溝渠散發著臭味,在淤泥裏藏著被拋棄的生物組織碎片,弗萊婭心潮澎湃,爭強鬥狠的熱血從足底向上翻湧,哪怕戰鬥結束,仍舊裹挾著一波又一波的亢奮衝刷心髒的每一寸。抬起腳把兩個男巫揣進排水溝,弗萊婭轉頭離開,她變得自在了很多,看起來似乎有了勇氣。


    有不少人都目睹了這一切,在弗萊婭身上欺生的性價比直線降低,她表現出來的能耐打消了很多人的惡念。連帶著她的頭腦都變得有了條理,步子也平穩。迴憶著翻倒巷的相關消息,弗萊婭想起了一家出名的店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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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金-博克商店。


    不提商店裏的內容,經營者的誠信以及服務,博金-博克的店實屬翻倒巷的明星店鋪。與其他的一些店鋪相比,這家店隻有宰客,以及老板貪財的缺點,一般不會有客人進了店之後再也沒出來,直接變成黑魔法材料的情況。而且有不少有名望的純血家族都與這家店有合作關係。


    在這些店鋪的櫥窗裏擺放著標誌性的商品或者材料,從動物下水到頭顱應有盡有,周圍的店鋪在驚悚這方麵壓了博金的店一頭,但弗萊婭還是堅定地走進了博金-博克商店。


    進門的動作不小,惹出來的動靜絕對引起了店主人的注意,但店主博金先生仍舊縮在櫃台後邊,手裏擺弄著一個珠寶盒,頂著那張平凡的臉,頭連抬一下都不情願。


    “歡迎,”他可能是咕噥了這麽一句:“有什麽要買的自己去看。”


    從幹枯的人手看到長滿了蠟黃瘤子的骨架,再到牆邊歪歪扭扭的鐵處女,以及有一半藏在陰影裏,鏡麵上飄著人臉的雕花銀柄手鏡……弗萊婭借著剛才戰勝兩個男巫的底氣,使得對這些東西的害怕沒有體現出來,她拉了拉帽子站到櫃台邊上說:“我來賣東西。”


    “賣?”博金先生從氣管裏哼了一聲,本就幾乎沒有的熱情徹底沒了,還在朝著不耐煩的方向發展,說:“什麽東西?拿出來吧?你這種巫師——能有什麽好東西?”


    不舍的摸了摸剛才和自己配合默契的魔杖,弗萊婭愛惜地放在櫃台上,她說:“無意中獲得的魔杖,有特殊的效果……”


    博金先生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是黑魔法物品嗎?上邊有什麽詛咒嗎?”


    弗萊婭幹澀地說:“沒有。”


    她被帶到博金的談話節奏裏了。


    “那你應該去對角巷,別來浪費我的時間。”話是這麽說,博金先生還是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戴上一副龍皮手套撚起魔杖,揮了揮卻沒釋放魔法,就把魔杖扔迴櫃台上,手套一摘說:“毫無價值,我沒看出來有什麽特殊的效果。”


    “但是它是有的,”弗萊婭試圖爭辯:“它明明可以……”


    “我什麽也沒感覺出來,”博金先生再度打斷了弗萊婭的話,他這會兒抬起了頭,搓著手指和弗萊婭對視,臉上浮現出不知是狡詐還是偽善的笑容,說:“一加隆。”


    “什麽?”弗萊婭覺得自己聽錯了。


    “一加隆,”博金先生又重複了一遍:“你看,來曆不明,品質沒有保障,誰也不知道這根魔杖會不會突然失控,如果是在決鬥中失控呢?”


    弗萊婭說不出話,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反駁不出來。


    “而且質量一般,”博金先生言辭懇切,似乎嘴角笑起來的褶皺裏都藏滿了真誠:“看樣子還是二手貨——你剛剛就是用這跟魔杖和那兩個老鼠打的吧?所以,這根魔杖隻值一加隆。”


    弗萊婭咬了咬嘴唇,倉皇地伸手把魔杖收迴:“那,那我不賣了。”


    “五加隆,”博金先生發現她沒開玩笑,伸手按住魔杖的一端稍微厚顏無恥地加價:“我突然發現它並非一無是處,最起碼沒有在魔法部登記過,但絕對不可能再高了,沒人要的,朋友,如果和奧利凡德的店裏一個價錢,別人憑什麽選擇你呢對不對?”


    弗萊婭隻是堅定地搖頭,她認準了德威特給的價格,少一納特都不行,隻能多。


    博金先生“噝——”地吸了一口氣,又按著魔杖不肯放開,臉上表情不變,視線沒有移開,僵持一會兒,他放棄了,把手收迴到櫃台底下說:“太遺憾了女士,您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沒了,”弗萊婭對博金先生態度的變化有些受寵若驚,她卑微地迅速迴答,猶豫地斟酌自己該用怎樣的態度迴應,剛才還注意到了博金先生對自己容貌的窺視,這會兒也忘了謹慎,末了才不知所措地說:“那我這就……走了?”


    博金先生奇怪地看著她,再三確認後眯起了眼,矜持地點了點頭說:“當然,您自便。”


    從店裏出來,弗萊婭又陷入了迷茫。對角巷是不可能去的,那裏的人不會有人在有品牌保證的魔杖前選擇一個來路不明的魔杖,就算選了那也隻會貪便宜,根本賣不出高價。翻倒巷別的店鋪呢?這附近一家是賣殺蟲劑的,櫥窗裏擺著大量被實驗摧殘過的害蟲屍體,另一家是賣黑魔法材料的,根本和魔杖不沾邊。


    好辦,弗萊婭在簡單的思維驅使下,讓她做出一個巫師一個巫師問過去的決定,但就在剛選好一個目標之後,從博金-博克商店旁邊的巷子裏跑出來兩個捂得嚴嚴實實的男巫,認準了弗萊婭就走過來,一左一右圍了過來,熱情地說:“女士,您是剛從博金那老畜生的店裏出來的嗎?”


    弗萊婭不確定這兩位是否有惡意,她反正是悄悄抓住了魔杖說:“是的,有什麽問題嗎?”


    “那問題可大了,”左邊的說:“整個翻倒巷誰都知道博金先生喜歡占便宜的曆史,你去他的店裏是要……”


    生意還會自己找上門?弗萊婭也高興了起來,她說:“賣東西,賣一根魔杖。”


    “他肯定給了你一個最低價,”右邊的說:“你賣出去了嗎?”


    “沒有。”


    “然後他會稍微提一點價格,讓你覺得僥幸,你賣出去了嗎?”


    “哦,當然沒有,我知道我的東西的價值,它值得更多,”弗萊婭把魔杖從長袍裏邊取出來讓兩個男巫看:“這個魔杖有特殊的能力……”


    “當然當然,”左邊的迫不及待,他撩起長袍擋住別人的視線,愈發熱切地說:“我們一眼就看出來這東西價值不菲,不過我得提醒你,你得小心點,在翻倒巷隨時會有人來搶劫。”


    “這地方確實不太平,”右邊的接腔:“我們看上了你的魔杖——你先收好,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絕對可以給出一個讓你滿意的價格。”


    這下可算能圓滿完成任務了,弗萊婭快樂地想著,跟在兩個男巫中間,走到了不遠處的窄胡同裏,走到最裏邊,她取出魔杖問:“這地方就挺安靜,我們就在這裏交易吧?不如你們先檢查檢查?我沒有騙人,這跟魔杖確實有了不起的地方。”


    兩個男巫藏在兜帽下的臉同時露出了笑容,他們沒有過多的交流,連一個對視都沒有,右邊的那個就順利地接過魔杖說:“太感激您的信任了,女士,像您這樣的好人……”


    左邊的那個往弗萊婭的身後繞了幾小步,在弗萊婭的視野盲區裏拔出魔杖,於突然之間念出了他最喜歡的咒語:“鑽心剜骨!”


    咒語是從幾乎貼近弗萊婭軀體的杖尖釋放的,魔咒的光芒幾乎沒有閃動就沒入弗萊婭的體內,在每一寸的血管和骨頭引發了撕裂和絞動般的痛苦,讓她的每一絲肌肉纖維都因此繃緊,失去了對全身的控製,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踉蹌兩步,隨後一頭栽倒在地,四肢扭曲,伴隨著高頻率的微小抽搐。


    “你個蠢貨!”右邊的那個看弗萊婭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下意識地罵道:“為什麽要對有抵抗能力的人用鑽心咒?”他罵罵咧咧地拔出自己的魔杖說:“博金先生還要和魔杖的製作人達成合作……”


    “再補一次魔咒不就行了?”左邊的煩躁地迴應:“實在不行還有遺忘咒。”


    “麻煩事都讓我來是嗎?”右邊的也不樂意,但還是對準了倒地的弗萊婭念咒:“昏昏倒地。”


    必須得承認,弗萊婭能快速從鑽心咒中恢複意識,有老懷特的一部分功勞。當然這不能掩飾老懷特罪惡的行徑,但正是那段被折磨的經曆,讓她挺過了不專業鑽心咒最頂峰的痛楚,並在兩個男巫交談的兩句話功夫取迴了行動能力。


    倒地的時候,弗萊婭右手被壓在身體下,左手就攤在身側,動了就會被發現,所以隻能用右手去觸碰左腰的、從奧利凡德那裏買的魔杖。她一刻不停地蠕動著自己的手指,小幅度地挪動手臂,擠進身體和地麵的縫隙。


    鑽心的痛苦還在五髒六腑中迴蕩,所以必須要對抗自己軀幹的重量,才能摸到魔杖。粗糙的地麵絕對擦爛了手心的皮肉,這與魔咒的痛苦相比反倒成了轉移注意力的小手段,就這麽一點一點地動,終於在昏迷咒臨身的前一秒握住了魔杖。


    “劈裏啪啦”一聲爆響過後,弗萊婭的身體消失在原地,剩下兩個男巫麵麵相覷,隨後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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