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京師城內的南紫禁城,餘朝先祖遷都已久,此處宮城雖然依舊龐大莊嚴,然而自遷都後並無皇族居住在內,用於修繕維護的撥款經過一層層官僚下來所剩無幾,多數建築破舊不堪,庭院中雜草叢生。


    史芝川和鄭先勇起義後,下令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宮城,調動內城中的所有百姓作為勞力,男女老幼都按軍中編製一一排好分組,各司其職,每日分下去事做,按時發酬,都別閑著。


    宮城經過這些時日,幾處大殿已然修繕完,史芝川和鄭先勇卻不入住,甚至都沒去看一眼。在宮城偏隅一角,找了一處緊貼著城牆,建給太監宮女的小院低調住進,平日就在此地處理軍務諸事。


    劉靈官腳步沉重,跟在鄭新竹身後入院,遠遠看屋內,三人坐在太師椅上,手邊各有小桌奉茶。


    中間坐著鄭先勇,左手邊是江阿狼,右手邊是史芝川。


    幽月劍派助東宮鏟除異己,在施給災民中的粥下毒,畫舫一戰中掩護二人逃走,為鄭先勇做了不少髒事,耿魁空出來的位置,自然由有勇有謀的江阿狼來坐。


    江阿狼和劉靈官交換過眼神,彼此會意。


    兩人曾經抽簽決定,將由江阿狼帶領幽月劍派叛入東宮,為劉靈官和匯豐銀號平反立功鋪路。如今江阿狼已經順利坐上耿魁的位置,他知道了更多,有話要對劉靈官講。


    一會,老地方見。


    屋內,史芝川正大發雷霆,他麵前早早跪好了兩人,劉靈官和鄭新竹走進,認得,是史家的兩位少爺。


    史庭誠,史庭涵。


    看見鄭家小姐進門,史芝川停了罵聲,臉漲得通紅,舉杯喝茶。鄭先勇打個圓場,讓四人都先坐下,咳嗽兩聲,扶蓋飲茶潤了潤嗓子,才開口說話。


    “耿魁這個人武藝超群,就是太自負了,沒什麽親近,亦無子嗣,死後留下一大堆爛攤子,手底下的軍隊也無人接管。尹慢也死了,南鎮撫司群龍無首,總得有人重新坐在這個位置上,將兩人的殘部統領起來。”鄭先勇指指左手邊的江阿狼,“江劍主,幽月劍派的掌門,人品,武藝,見識,都在你四人之上,這位置他來坐,你們幾人,別不服氣。”說完瞥史家兄弟一眼。


    史芝川接過話柄,“肉食者謀之,我們三人各有所長,互補其短,做事才滴水不漏。當然,此刻是要緊關頭,用兵嘛,江湖人士,比不了我們這種軍旅出身的老將,少說,多做,才能活命。”


    “今日把話說透,齊家三少,齊大少是個大夫,齊三少是個天師,隻有齊二少略通些兵法,也就是個紙上談兵,沒打過仗的雛將。老韓不來,就這些個小魚小蟹,也敢圍你我二人?”史芝川和鄭先勇交換個眼神,再由鄭先勇繼續說話。


    “我和你們的史伯伯戎馬半生,換來後十年享盡人間富貴,算是功德圓滿。之前不殺出去,是在給你們幾個留退路,坐在我們仨位置上的人,起義造反,活不成的。不攻,是留有餘地,將來若是降了,能保住你們幾個小輩的命。”鄭先勇先瞪史家兄弟,再偏頭去看江阿狼,有幾分寬慰意思,“杜觀山,祝同生二人不出,南京城不倒,就算是降,起碼得把糧食吃完,至少守三年,這萬人之上的位置,還可以坐三年,況且城外,算糧食,災民得吃大頭,想來,齊家三少撐不了多久就會撤軍。”


    劉靈官心裏咯噔一下,京師城內,囤積了夠十萬軍民吃足足三年的糧食,而城外,能勻給災民的口糧,不過十五天。想到此事,他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鄭先勇留意到,突然間冷哼一聲,一改往日劉賢侄的親昵稱謂,直唿其名,“劉靈官,我手底下的軍士有消息來,說你收買了一個望樓,讓外郭城的人吊東西上來,你想幹什麽?”


    劉靈官毫無懼色,起身抱拳一拜,昂首挺胸,振振有詞,理直氣壯地開口,“我是匯豐銀號的大少爺,長江以南的生意都歸我管,如今我被困在京師城中,各地的事務瑣碎如何處理?我好好的大少爺不做,豁出命去陪你鄭家起義造反,一點小事,不但不通融,還要刁難指責,那有這樣的道理!”


    鄭新竹見他氣勢洶洶,好似積怨已久,怕他真動了火氣,遷怒自己,跟著起身跺腳,有意幫襯,“爹!”


    鄭先勇的語氣立刻軟了下來,“既是如此,情有可原,不就是為了點銀子嗎,軍紀嚴明,怎能破了規矩,不許再往來。等到你們幾個出...”史芝川咳了兩聲打斷,翻手在一旁的小桌上叩了叩。


    鄭先勇話鋒一轉,“最新的消息,真龍降世,秋水劍主莫青衫懷了龍種。”將傳聞細細與眾人說了。


    隻有四個小輩吃驚,座上三人神色如常,顯然早已知道這個消息。


    這件事關係重大,南京造反,是要扶鎮西王侯上位,這件事上最大的意外便是齊家三少到的太早,鄭先勇和史芝川還沒能壯大聲勢,調動江南各地的東宮門下就被韓家軍硬生生堵進了京師城。


    餘子柒在之前沒有表態,他隻能將南京視為棄子,真龍降世,眾望所歸,如今他也將成為百姓眼中一枚棄子,他必須表態,是戰是和。


    戰,就得助鄭,史二人脫困。和,餘子柒慫了,南京徹底被放棄,那鄭,史二人自謀出路,向韓家軍投降,或是殺出一條血路來,都會有個結局。


    人最大的恐懼不是麵對死亡,而是未知。


    鄭,史二人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不過見了恩師的玉印一眼,甘願放棄土皇帝一般的榮華富貴,踏上造反的不歸路。兩人的心中早就知道活不成的,隻是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家人,這幾個小輩,他們還年輕,得好好活著。


    血雨將至,叫他們來,是給每個人都安排好了退路。


    鄭新竹一個姑娘家,見過她的人並不算多,為她準備了一個畫匠女兒的新身份,用貼身丫鬟做了替身。史家兄弟則被安排走水路出海,一路去琉球,倆人年少氣盛,不肯在小地方隱姓埋名,這才有了先前史芝川怒罵兩人的場景。


    交代完另三人,鄭先勇斜了劉靈官一眼,不再開口。他早早將劉靈官以女婿看待,怎麽會不給他準備退路,不開口,是對他先前違反軍令的懲戒。


    “爹。”鄭新竹見屋內氣氛如此緊張,又怎會不知是父親在有意刁難劉靈官,出口解圍,“我還是想跟劉公子一起。”


    鄭先勇裝作沒聽見,史芝川先飲口茶,不緊不慢地遞個台階,“鄭姑娘和劉公子情投意合,隻是礙於你我所為,困於此地未能成親。依我看,你情我願的事,不如就定在明日,辦場酒宴,成全這樁美事。”


    鄭新竹當即羞紅了臉,垂頭不說話,拿眼睛偷偷瞥劉靈官,看他的反應。


    劉靈官那張俊美的麵龐上微微發皺,露了難色,鄭先勇雙目一咪,虎軀一抖,拍桌立起,還未開口,江阿狼趕忙上前搶先說話,“這談婚論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個不能少,匯豐銀號的老爺子還不知道此事...”


    “我與鄭姑娘兩情相悅,隻是婚姻大事定的如此倉促,確實有些不合情理...”劉靈官見形勢不對,接話順勢往下說,目光無意瞥了鄭新竹一眼,她眼裏啜著淚,正偷偷看他,劉靈官心一軟,話鋒一轉,“若是鄭伯伯願意,那,能娶鄭姑娘,是小侄的福氣,我心裏自然是一百個高興,隻是這時日,明日,太倉促了吧。”


    鄭新竹破涕為笑,劉靈官心中五味雜陳,不再看她。


    “就明日。”鄭先勇滿意坐下。


    “我這媒人當的不錯。”史芝川點點頭,吩咐史家兄弟,“把家裏的珊瑚,瑪瑙一類的貴重物件都撿一撿,拖上幾車送去鄭府。”


    如此,眾人商量起婚禮諸事,直至入夜才各自散去。


    宮城別院,小橋流水潺潺聲,月下花滿樓,即使隔著院牆,亦能聽見院內咿咿呀呀的曲調和嬉笑聲。


    這處銷金窟,隻為軍中的高級將領,有權有勢的南鎮撫司特設。


    劉靈官和江阿狼徑直坐在大廳一角聽曲,戲台上,伶人唱著豔詞俗調,周圍人來人往,不時有相識的熟臉過來請好。


    人多眼雜,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倆人的相聚不會引起過多的猜忌,嘈雜戲聲中,再好的耳力也聽不清兩人間的竊竊私語。


    “恭喜恭喜啊,抱得美人歸。”江阿狼翹起腳來,點了半管福壽膏聞味兒,“江湖上,采花大盜裴空輪,銷聲匿跡咯。”


    劉靈官搖了搖頭,要了兩壺酒來。


    “談正事,外麵的消息,是如何傳進城內的。”開門見山,劉靈官先提他最為不解的問題,他買通望樓才讓消息得以在內外城出入,而鄭先勇和史芝川先前的言論,連南京城外的消息都能知曉,顯然是有著比他好得多的情報渠道。


    江阿狼示意劉靈官附耳過來,兩人好似在點評戲曲一般。


    “旗語,在最接近揚子江的城牆上建了座極高的望樓,江上有遊船,每日定時會送最新的消息來。送消息的人是東宮舊部,這股勢力,怎麽說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如此複雜的消息也能傳遞?旗語不是隻有簡單的幾個指令嗎?”劉靈官皺了眉頭,他為了能看懂鄭先勇的各式指令,特地花大價錢向兵士們請教過。


    “另一種,打的是筆畫。”江阿狼飲一口茶,再貼到劉靈官耳邊,“坐到我這個位置上,才能發現鄭先勇和史芝川的可怕之處,相較耿魁,兩人並不顯山露水,可做的事,籌備謀劃無不縝密。在最富饒的江南地,吸了整整十年的民脂民膏,兩人積累下來的勢力財富遠超我先前的想象。而這兩個人都不是庸才,錢,全部花在了刀刃上,光被堵在這內城裏的人馬,就有三萬餘。”


    “三萬?把那些民工也給算上?”劉靈官不敢相信。


    “精兵,至少三萬。”江阿狼冷哼了一聲,拈起一塊果脯放入口中,一口吞下,“這兩人想吃掉隻有六千兵馬的韓家軍,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才六千,敢這麽圍城,先前這兩人是被齊家三少的氣勢洶洶給唬到了,如今知道了真實人數,就有了無數方法把韓家軍給吃死。”


    “他們怎麽會知道韓家軍隻有六千人!”


    “你。”江阿狼聳了聳肩。


    “我?”劉靈官皺了眉頭,“什麽意思?”


    “鄭先勇既然知道你遞信,他肯定也知道信上的內容。”


    “不可能...”劉靈官變了臉色。


    話音未落便被打斷。


    “藏在賬本的夾層裏。”江阿狼歎了口氣,“這兩人是老狐狸了,這點伎倆在他們眼前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鄭先勇是特地不讓你參與到軍務中的,這樣你遞出去的消息大多無足輕重,而上一次的迴信中,齊家三少的焦慮和怯懦一覽無餘。”


    劉靈官倒吸一口涼氣,剛才鄭先勇敲打他,不動聲色,何等城府,“既然發現了,為什麽剛才不揭穿我?”


    “退路,他真拿你當女婿看,你是暗樁,和齊家三少有往來,若是義軍降了朝廷,你就能保鄭新竹的命。”江阿狼倒了兩杯酒,遞給劉靈官一杯,自己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如果今日你不表態娶他女兒,你就沒法活著出那院子。明天晚上,大婚過後,他會安排你們出城,所以,今天我倆算是飲過最後杯酒,劉大少,交待給你幾句話。”


    “出城?”劉靈官脊背一涼,打了個冷戰,舉杯的手停在半空,“如何出得去?降?還是滅了韓家軍?”


    “你不會真以為他們隻是想修宮城吧。就他們那院子,後麵一直在挖地道,直通紫金山。原本是想用來奇襲,偷襲韓家軍的,先把你們放出去。”江阿狼托住劉靈官的小臂向上,非得他飲完才肯繼續說話,“降?不可能,讓你們走就是要了無牽掛。殺?估計不會,目前是在等韓家軍的糧草耗盡自行離去。其實就看餘子柒如何表態。”


    劉靈官剛要繼續發問,被江阿狼用手勢製止,示意讓自己先說完。


    “先聽我說,劉老弟,你我二人,決心做一件偉大的事。那日抽簽,我運氣沒你好,領著幽月劍派走上了歧路。人爬的越高,享受過權力的滋味,就會沉溺其中。我派年青弟子,在仇殺逃亡中長大,沒有念過什麽書,也不懂得什麽大道理,隻知道能吃的好用的好,別人見了害怕,就是活著的目的。”


    “關於我們要做的事,背後的那些偉大的,深刻的道理,他們其實根本不明白,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也覺得不好,自己在做惡事,自己在欺負別人,在欺壓普通人,可漸漸地,就沒有不好了,欺負別人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因為別人也這樣欺負過他們。”


    “作惡,欺壓,霸淩,在這些弟子的眼裏都成了理所應當,我們在造反,在用武力獲取自己想要的任何一切。人的欲望是填不滿的,他們成了壞透了的惡人。”江阿狼苦笑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害了他們。”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會和弟子們一樣沉溺在權力中,一個雙手沾滿百姓鮮血的人,說自己是為了百姓...問心有愧。”江阿狼搖了搖頭。


    “劉老弟,我不相信自己可以不忘初心,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和計劃,但以後,我的路...萬人之上的位置...”江阿狼不斷歎氣,隨即按了按劉靈官的肩膀,“但你的路,你還走在一條對的路上,如今發生的事遠遠超出掌控,單憑你我,無法在這場戰爭中逆轉乾坤。對上鄭史二人,齊家三少根本沒有勝算,哪怕是叛軍投降,功勞也是齊家韓家的,與你,怕是關係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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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我的,明晚老老實實帶著鄭新竹走,想辦法出海去找天心花,這是當今聖上最想要的東西,也是世上所有人最想要的東西。”江阿狼貼近,從內兜中摸出一個小錦囊塞進劉靈官的手中,“自私一點,計劃是蘇先生的,找到了東西是自己的,蘇先生是聖人,很多想法是想當然,不切實際。把東西捏在手裏,想要什麽,自己去換。”


    劉靈官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商人重利,他少時經商,浮沉多年,事情隻看結果,過程,沒那麽重要,“今晚,可以讓一個人用那密道嗎?”


    “不可以,看守很嚴,你今晚就想出去?”


    “不。”劉靈官搖了搖頭,“有一個人,我得把他放出去,但不能跟我一起走,鄭先勇會殺了他。”


    “誰?”


    “狂瀾生。”


    ......


    黎明,天剛破曉。


    揚子江上,一隻戰船靜靜停在鄰近京師城的江邊。


    高高的望樓上,值夜的哨兵打著哈欠剛起,隻看了那戰船一眼,便叮囑同伴擂起戰鼓,舞起大旗來。


    無需複雜的旗語,那隻仿佛睡著了的戰船上,掛著鎮西王侯的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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