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入夜,東麵玉佛山上,阿桂的武衛軍前翼全線崩潰,數千官兵向東亡命奔逃,一零四師追殺敗兵至沙河,河麵浮屍累累。


    與此同時,一零九師已縱兵向北向東挺進,試圖尋找兆惠的中軍人馬,先頭部隊已能看到遼陽城牆,除了確認遼陽城中隻有兩三千的老旗營鴉片兵外,武衛軍殘部動向依舊一無所知。


    盤石玉的疑惑越來越濃,所以他還緊緊握著一零八師沒動,而讓他壓根不相信鞍山之戰已經結束的另一個關鍵原因,還在於戰場西側那股接近兩萬的朝鮮兵依舊死戰不退,跟己方一萬韓國附從軍打得難分難解。


    “死爸(混蛋)——!”


    “搞基噢(去死)——!”


    徹夜都是這類鮮語喝罵,槍聲更沒停過,朝鮮兵的瘋狂幾乎超越哈達哈部清兵,不僅頂住了訓練有素的韓國兵攻擊,還幾度在若幹區域發動了反攻。這讓盤石玉對敵手的謀劃更高估了一層,決定謹慎謹慎再謹慎。


    直到八日淩晨,確認朝鮮兵根本無人接應,就是背水一戰,而抓獲的武衛軍俘虜也供認出若幹消息時,盤石玉才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兆惠早在七日中午就跑了!?高晉部一直窩在千山,毫不動彈,然後被阿桂以通敵謀叛之罪當場處死!?武衛軍左翼被阿桂接收,也向東撤走,不知去向!?武衛軍在鞍山構築的最後一道防線,昨日就已經徹底崩潰!


    想到自己在這裏白白浪費了一整天。盤石玉氣得七竅噴火,不僅氣自己、氣兆惠和阿桂,更氣那幫擾亂視線的朝鮮兵。


    “那幫朝鮮蠻子到底在想什麽啊?主子都跑了。他們還打得那麽歡!?”


    盤石玉剛從南洋調來,對朝鮮兵的反常表現百思不得其解,不久後趕到四方台的韓國附從軍主帥。大韓帝國崇道皇帝李昑之侄李衍給出了答案。


    “我們大韓與偽朝鮮不共戴天!聖道陛下仁憫非凡,即便是武衛軍那樣的邪魔蠻夷,都還要明正典刑。我們不一樣,隻要抓到了偽朝鮮的官兵,當官的剝皮揎草,當兵的埋土點燈!”


    聽李衍一說到“偽朝鮮”就是恨意滔天,盤石玉等人暗暗打了個哆嗦。


    “偽朝鮮軍抓著了我們的人,也是一樣對待。所以。我們隻要一見麵,不分出你死我活,絕不會罷休!韓將軍如果在這裏,就會非常清楚。如果不是一道長牆和無數壕溝分開了南北,舊日高麗的三千裏江山,早就變成了三千裏墳場。”


    怪不得……


    年羹堯插手舊朝鮮王國,扶持李光佐篡權。英華則扶起大韓帝國,舊朝鮮王國的“王統”轉移到南方,升格為大韓帝國的“帝統”。


    在南方的韓國人眼裏,北方的朝鮮王國就是正宗叛逆。而在北方,以李光佐等鮮儒為首的統治集團則視自己為朝鮮“道統”所在。自己才是守護道統的正朔,而大韓帝國則是抱著邪魔之國英華的大腿,墮入魔域的非人之國。


    南北兩方態勢像是英華與滿清爭奪華夏的縮影,雖無百年族仇,更是一家人,但道統的大義之爭卻徹骨入髓,矛盾更為酷烈,根本沒有一絲轉圜之地。


    怪不得……比豆渣還渣的朝鮮兵遇上了跟豆渣差不多的韓國兵,兩邊就一齊爆種,陡然變身為死戰到底的強兵。


    按理說,大韓帝國幅員更廣,人口更多,還緊緊抱著英華的大腿,有多國誌願軍幫忙,收複北方朝鮮沒什麽難度。可問題是,由英華、韓國、日本等國邪惡資本構成的既得利益集團對朝鮮南北分裂現狀非常滿意,他們可以源源不斷自北方朝鮮獲得廉價奴隸、稻米、藥材、礦產,還可以源源不斷在北方朝鮮傾銷鴉片等“中洲共榮同盟”所禁絕的商品。


    在政治層麵上,為確保韓國這個北洋區第二小弟跟第一小弟日本的均衡態勢,同時也確保北洋區能有一處藏汙納垢的下水道,英華不僅無心幫助韓國收複全境,甚至還有意識地維持南北分裂狀態。入韓的多國誌願軍在南北之間的長牆壕溝防線上跟朝鮮兵打了多年,這個月奪下一座山頭,下個月收複一座山頭,“綿戰”一詞也由此而生。


    與此同時,北方朝鮮正靠著“藏汙納垢”這樁特性,在年羹堯和滿清遼東方麵不斷騎牆謀利,結合儒家變形蟲的強大生命力,漸漸發展起來,已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就軍心和戰技而言,朝鮮兵和韓國兵都是豆渣,不同的是,韓國兵仗著英華扶持,裝備和訊兩比朝鮮兵精良且正規得多,因此即便雙方都爆種惡鬥,兩萬朝鮮兵也隻堪堪跟一萬韓國兵打成“平局”,如果爛仗也歸於平局這一類的話。


    朝韓雙方都沒有大規模火器部隊獨立作戰的經驗,依舊沿用邊境線上的綿戰傳統,一股股衝擊反衝擊,一塊塊地盤糾纏不休,雙方都找不到要害一擊斃命,隻求不斷給對方身上開口放血,看誰的血先流光。


    “我不能再等了……”


    搞清楚了眼前態勢,盤石玉再難坐看朝韓這種低級毆鬥,準備調一零八師上陣,把那股朝鮮兵徹底解決掉。李衍卻跪求說,這事是鮮人自己的事,這些朝鮮叛逆,必須由他們大韓國軍親手剿滅。


    “如果天朝大軍能以火炮支援更好……”


    末了李衍還是露了原形,就這麽打顯然是不行的,可如果有紅衣的數百門火炮撐腰,勝利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火炮……支援!?”


    盤石玉兩眼圓瞪,心說你這韓蠻真是恬不吃恥,幾百門火炮上陣。隻是支援?


    當然,盤石玉還沒墮落到要跟附從軍爭功的地步,而且不必傷損紅衣就解決問題。自是最佳方案,因此在確認了武衛軍殘部再無威脅後,盤石玉集中軍部和各師火炮。自三麵圍住戰場西側,沙河南岸的朝鮮兵。


    八月八日中午,兩萬朝鮮兵盡數覆滅的同時,一零九師主力也不費一槍一彈,進了不見一辮的遼陽城。


    盛京就在遼陽以北百裏處,武衛軍兩翼覆滅,兩翼喪膽潰逃,滿人即將迎來最後宣判。正當盤石玉憧憬著策馬奔入盛京宮殿,一刀將茹喜老妖婆的腦袋劈作兩瓣,再一槍把道光小皇帝的腦袋轟成碎裂的西瓜時,一紙軍令從海城第七軍總部發來。


    “駐守遼陽,不得北進半步,違令者軍法從事。”


    如果是韓再興的命令,盤石玉多半真要把這軍令撕碎了吃進肚子裏。可惜,這是皇帝親書的諭令……


    盡管跟著諭令來的還有韓再興的解釋,說武衛軍兆惠部正奔吉林城而去,有可能轉攻寧古塔,而阿桂奪了高晉所部軍權。在摩天嶺和連山關一帶露麵,有可能南下朝鮮,遼東局勢將再有大變,第七軍必須鎮之以靜,可盤石玉依舊滿心不解。


    為什麽?為什麽都打到滿人老巢百裏外了,卻要停下來?接著是發來十二道金牌麽?


    嶽飛、秦檜、趙構一連串人名在腦子裏閃過,盤石玉也瞬間打了一連串哆嗦,暗罵自己太荒唐,自己可沒資格當嶽飛,而皇帝陛下更不可能是趙構。


    不過……這不意味著就沒有秦檜了……


    盤石玉肚子裏依舊犯著這樣的嘀咕。


    盛京,大中闕崇政殿內,穿著明黃十二章朝服的道光小皇帝正襟危坐,像是一座人形擴音器,將身後珠簾內慈淳太後的話音蕩遍殿中每處角落。


    “我們還能借重誰?當然就是南蠻裏的秦檜……”


    “南蠻的大義是什麽?你們是看不懂,哀家看得懂,就是民人自立、自利、自負事責,皇帝隻是個落錘子的人,士大夫經辦具體的事。”


    “他既立起了這樣的大義,就算隻是幌子,除了做皮麵功夫,也不得不讓民人出聲,所以呢,南蠻才會看上去日日亂,年年亂,卻怎麽也跨不了台。”


    “但這大義之下的民心,終究不是舊日之世,可以由皇帝,由士大夫輕易掌控得住的。他可以用這民心推著一國上下一心北伐,推著一國齊心協力融南北為一體,推著一國人心把滿人列為國仇,他也得防著這民心反噬。”


    “這民心……他既能用,我們滿人未嚐不能用,這民心就是南蠻的秦檜!哀家要存我滿人一族的最後謀劃,就在這秦檜身上!”


    太後話語平靜,如和煦春風拂入人心,殿堂上一幫宗室王公,文武大臣或微笑或沉吟,看似鎮定,其實個個心中都正哀號連天。


    今日已是八月十日,鞍山大敗的戰報已經傳到,紅衣占了遼陽,就在南麵百裏之外,隻要紅衣願意,一日之內就能兵臨城下,盛京,滿人最後一地,已無絲毫抵抗之力,滿人絕族之日就在眼前。


    可詭異的是,大家一麵魂飛魄散,一麵卻還乖乖地聽從召喚,來了這大政殿聽太後安排事務,好像那絕族慘事似乎總跟自己隔了一層,永不會變成現實似的。


    這種感覺,怕就是太後帶來的。鞍山大敗,武衛軍全軍覆滅,紅衣占了遼陽,這些消息在盛京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但另一個傳言卻比這些傳言更有穿透力,將人心壓得穩穩的,據可靠消息,太後已經跟聖道皇帝議和了,否則紅衣怎麽會停在了遼陽呢?


    到了此時,即便是以往最為痛恨這個妖婆的滿人,也心悅誠服地向太後低下了頭顱,說直白點,到了這節骨眼,除了太後,滿人還有誰能倚靠呢?除了盛京,滿人還能跑到哪裏去呢?


    “要用這位秦檜,就得付出代價,哀家今日召諸位來,就是讓諸位共議……”


    隔著珠簾,太後的目光依舊懾得眾人凜然不已,紛紛言稱不敢,太後說什麽,咱們就辦什麽。


    太後淡淡再道:“聖道不接和約,是因為他貴為皇帝。不願落下議和汙名。他不接,咱們自己送上去,自有秦檜來接。哀家要大家議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清去國……”


    這一議就議到了黃昏,道光小皇帝這支人形擴音器再難支撐,太後不忍心。吩咐近侍太監護送皇帝迴宮休息,步出殿堂時,小皇帝永琪恨不能振臂歡唿。


    “去清寧宮!”


    侍從要護送他迴寢宮,他卻有了自己的主張。清寧宮是太宗所建,早已陳舊,滿人北遷時,紫禁城裏的若幹珍奇寶貝都送到了清寧宮儲藏,永琪對其中的南蠻物格外感興趣。忍了許久,現在有了自由時間,當然想重溫樂趣。


    侍從們怎麽勸也勸不住,隻能扈從著小皇帝去了清寧宮,打開一間間陳舊積灰的屋舍,尋找中意的玩物。


    “這裏是什麽?”


    “啟稟萬歲爺,這裏是禁地。太後有令,除非是她親臨,否則……”


    來到清寧宮後方一處偏僻廂房,小皇帝的腳步被人攔住,有了這番對話。


    “狗奴才!真是把盛京當了自己的地盤。連萬歲爺都敢攔!?”


    一聽是太後所設禁地,小皇帝正想離開,身邊侍從卻怒聲叱喝著,讓他記起了什麽。


    侍從是在惱怒這遼東口音的守衛又擺出一副“你們這些紫禁城惡客”的嘴臉,而小皇帝卻是在想,難道這裏的禁地,跟太後勾通南北的隱秘有關?


    太後已中蠻毒,成了聖道皇帝的傀儡,加上太後對自己極為特別的態度,這傳言一直噬咬著永琪的心靈,而今日殿上所議之事,也讓永琪一直在懷疑,這些事說不定就是聖道皇帝交代給太後的終極任務。


    永琪雖然隻有十歲,身負國族重任,即便隻是當人形擴音器,也比尋常童子成熟得多了,轉念間,倔強之心狂湧,今天他非要看看這禁地到底禁著什麽!


    守衛還真沒把小皇帝放在眼裏,十多人湧出來,麵色不善地攔住去路,小皇帝身邊一個十五六歲,名叫高摯的少年挺身而出,先喝住要去找太後打小報告的侍從,再對那些守衛冷聲道:“你們是常保手下的奴才吧,常保我們動不了,可踩死你們這些螞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們有種就繼續攔著,交班迴營後,天知道有什麽在等著你們!”


    這少年一發狠,一股血腥之氣彌散開,讓守衛們心中打起了鼓,下意識地問:“你是誰!?”


    少年傲然道:“我是誰不要緊,我爹是高起,我哥是高澄。”


    守衛們紛紛倒抽涼氣,剛拜為一等公,軍機大臣,盛京將軍,賜三眼花翎,幾乎替了鄂爾泰原本位置的高起!?而年方十九歲的高澄,也得了盛京都統之位,在這盛京裏,父子倆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


    官職身份還是其次,關鍵是高起高澄父子握著一支火器精兵,人數雖少,卻站在太後這邊,比頑固不化,既傷敵又傷己的武衛軍好用。


    在如今的盛京裏,誰的拳頭大,誰說話就算數,太後不僅給高氏父子加官進爵,還讓小兒子扈從小皇帝,這般恩寵,大清百年難見。


    “二少爺,這裏的確是太後……好吧,真要進去,我們兄弟就得換主子了,不知二少爺……”


    “沒問題,你們改了名字,去找我大哥,他正缺人手。”


    這幫守衛頗為直率,高摯也不含糊,當守衛們退開時,小皇帝都還沒反應過來。


    小皇帝被高摯感動了,他終究還沒成熟到可以想明白守衛為何不賣他這個皇帝麵子,反而要賣高氏父子麵子的程度:“你為了朕,要擔絕大風險吧……”


    高摯打千拜道:“這是奴才的本分。”


    年輕得過分的君臣相視一笑,舉步前行。


    當守衛打開粗大鐵鏈鎖住,滿是積塵的門時,寒風湧出,一股足以熏暈黑瞎子的腐臭氣味迎麵撲來。


    小皇帝嘔吐不止,其他人也是掩鼻不已,胸口翻騰不定。此時光線映入房間,除了一隻水缸,再無它物。


    疑惑跟著嘔吐物還在食道裏上升,就見那水缸裏忽然冒出一顆人頭,皺紋滿麵,削瘦如骷髏,不是頭頂那寬大鈿子,還真看不出是個女人。


    “桀桀桀……是來給哀家擦身子的麽?”


    形貌就已極度駭人,再一開口,小皇帝一聲大叫,連連退步。


    “你是……!!”


    高摯也被嚇得臉色慘白,可同時他想到了什麽,指住那女人,一臉難以置信,哀家!?除了慈淳太後,還有哪位太後也跟著北遷了?沒有,除非是傳說中那位被……


    “你們不是她派來的,難道說……”


    那女人下巴擱在缸沿,不知道在幹什麽,水缸裏傳來嗤嗤的細聲,像是蟒蛇磨皮一般。


    “那女人已經完蛋了!?”


    她眼中升起熾亮光芒,激動難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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