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百八十八章 大夢將醒


    到了月底,陳潤的決心再度動搖。


    沒有看到援軍,看到的是總領事館被如海般人潮淹沒,舉著不同省府旗招的民人操著各式口音,將英華比作妖魔,聲討“英妖”禍害天下,荼毒神州之行。


    這就是慈淳太後所期待的**,她座下忠實文膽吳襄提出了“百府千縣十萬民”的計劃,要治下每個縣份都動員一批民人到京城來鼓噪,由此展示大清的人心長城。


    滿清現在當然沒有百府千縣了,而動員十萬民人,不僅花費很是肉痛,遺患也太多。但湊個三十府二百來縣兩三萬人,再加上京城民人,架子還是搭得出來的。有了這般聲勢,甚至能攪動英華內部,挾民意阻擋英華直指工商命脈的謀劃就能大成。


    事關命根,滿清一國的官僚體係爆發出罕有的動員力,區區半個來月,就把這事辦成了。即便是在山東敷衍行事的劉統勳,也不得不攢了三千官員僧道團換便衣進京,而河南等地則是組織官員的親友團,等於是讓這些人旅遊。


    近十萬人潮堆出來,山東河南瞞天過海這些細節就很難看出來了,總領館的官員們都覺罡風撲麵,唿吸艱澀。陳潤更給部下開始打預防針,若是這股人潮真是發了瘋,要衝擊總領館,大家就得先燒文件,再自我了斷,若是被數萬瘋子活捉,下場比死還可怕。


    慶幸的是,這股以“進京旅遊團”為核心的人潮,“民人”成色顯然不足,嗓門吼得比之前鼓噪的民人還響,可腳下絕不亂動,跟巡捕營兵丁的刺刀牆相隔足足兩三丈,素質很是不錯。


    也不是沒人試圖弄出點亂子,就像何智,之前在英慈院逞足了威風,此時整個人已脫胎換骨,充盈著戰鬥**。隻是唿號顯然難以泄欲,他就領著一幫人想衝進去。


    “被打成篩子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上麵說了,總領館這邊絕不能亂,巡捕營接的命令是越界就開槍。”


    洪定的話攔住了何智,在何智看來,既是要跟南蠻為敵,就該把總領館連根拔起,這般扭扭捏捏有什麽意思?


    可他還是有覺悟的,上麵有老大一盤棋,自己不過是小棋子,不能壞了大局。隻是幾日快活,人已通透了,這麽小打小鬧實在沒意思,於是他轉移了目標。


    戴烏紗的,穿中襖的,定是南蠻英妖,打!


    坐四輪車而不是兩輪車的,定是南蠻英妖,車砸了,人打了。


    街邊小商鋪有賣英貨的,搶光,砸光!借此機會,何智還領著兄弟去了他原本上工的雜貨店,不僅搶了一大堆之前隻能看不能動的好東西,還把“狗眼看人低”的掌櫃毆了個半死。


    當各地進京團圍哄英華總領館時,像何智這樣,高舉反英旗幟的遊擊隊難以計數,滿布京城,掀起了一場更大的打砸搶運動。


    當慶複急急入宮向茹喜稟報京城亂相時,茹喜不以為然地道:“把那些草頭小民的火氣撩了起來,總得讓人泄火吧,隻要南蠻使臣不出事就好。聽你說的這些個事,不都是漢人遭殃麽?沒去衝官府,沒壞咱們滿人的產業,你急什麽!?”


    慶複還想說,現在是沒衝官府,沒針對滿人,可不勒勒韁繩,誰知道下一步會亂成什麽樣?


    千萬民人如指臂一般,由她信手揮舞,此時茹喜意氣風發,就覺憋了三十年的氣一口噴出,暢快得要升仙了,哪還理會其他,下一步?下一步不就該等著南蠻使臣服軟麽?


    此時茹喜和慶複自不知道,在其他地方,下一步已經到來了。


    山西太原府城,民人連日遊街,已是不夠刺激了,如何智那般砸搶小商鋪的行徑早已熱鬧上演,正鬧到興頭上,不知誰振臂一唿:“寧可餓死凍死,也不食南蠻的鹽和米,不穿南蠻的衣!”頓時再點燃了民人心中的刻骨仇恨,這幾年鹽米布匹價格節節升高,日子越過越艱難,同時市麵上這些生活必需品也越來越多來自南蠻,一般民人自然會將這種情形歸結為南蠻禍害了他們。


    烏泱泱的人潮直逼糧店鹽店和絲棉布帛店,再衝倉庫,壟斷了太原府城糧鹽絲棉進口貿易的晉商們本還如看熱鬧一般地看著這場亂子,現在則成了喪家之犬,惶惶奔逃入衙門和兵營,找上麵主子,也就是內務府哭訴。


    內務府在山西的頭目們不滿了,民人奉旨鬧騰,怎能敢鬧到內務府頭上了,這是作反啊!背後定有居心叵測之人鼓動!


    目標很快就找到了,或者是說選定了,那就是平日跟他們壟斷生意作對,走私南蠻商貨之人!


    內務府老爺一聲令下,太原知府劉賓祖趕緊忙乎起來,不僅全力彈壓這股亂相,更開始大肆緝捕走私商販。


    能遊離於內務府之外走私南蠻商貨的自不是一般角色,不是黑道上的,就是跟官府乃至綠營有牽連,若是平日,劉賓祖還不敢得罪這些人狠了,可看現在這勢頭,騷亂已直指內務府,這可是鐵杆棟梁,壞了這局麵,他怕是要頂戴跟著腦袋一起掉,因此他是兩眼一閉,將這些人跟最底層的販夫走卒一並料理。


    就在太原府進京團在英華總領館門前鼓噪的同時,內務府要封市禁商,所有商貨都得由內務府指定發賣,並另交厘金的傳言頃刻間傳遍一城,而官差上街查封商鋪,緝拿商販的行為又證明了傳言的真實性,本就已點起了火的民人不僅再度爆發,方向也開始變了。


    短短半日,太原府一城就被暴起的民人淹沒,走私販子和良民聯合起來,連砸山西內務府衙門、省關衙門和厘金局,再跟官差和內務府組織起來的差人和黑幫對掐。從拳腳到磚頭,從扁擔到菜刀,之後老式鳥銃上陣,十一月二十七日,太原府城已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戰場。


    “內務府裏通英妖!”


    “劉賓祖賣國求榮!”


    領頭人高喊混淆人心的口號,不僅毫無造反之意,還順應朝廷借以翻攪人心的大義,因此當民人衝擊官府時,心頭也格外理直氣壯。太原知府劉賓祖、內務府山西厘金局局董海富被毆死,無數頂著內務府包衣身份的晉商橫屍官衙。


    山西巡撫陳至應正在陽曲縣,收到消息時,已是二十九日,當時就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禍不單行。


    陽曲縣之前為響應朝廷號召,也在湊人鼓噪。可知縣是個毫無政治**性的蠢貨,朝廷為推動這場運動,都給地方劃撥了一些經費。這知縣覺得,陽曲縣處處是煤礦,把那些命如草芥的礦工弄來鬧鬧,半文錢都不必出,那些經費就能進自家腰包,因此,聚在城裏的上萬礦工……反了。殺了知縣,占了縣城,還豎起了紅陽教的大旗。


    陳至應急急帶著綠營趕來陽曲,部署鎮亂之事,卻沒想到太原府城大亂。他悠悠醒轉,再想到山西如今幾乎縣縣都有煤礦,東主都是晉商一係,壓榨礦工格外狠厲,他又恨不得再度暈過去,陽曲之後還會是哪裏?


    此時陳至應不僅萬分痛恨陽曲知縣,更歎京城中那位鼓噪起滿清一國的太後,大清治下本就是滿身創痍,繼續這麽鬧下去,是要坐看滿地烽煙麽?


    “此時已是諸位舍身報國之日,望諸位戮力用命,速速破城,再迴太原鎮亂!”


    陳至應咬牙督壓著綠營軍將,軍將們有氣無力地應著嗻。出了大帳後,這幫遊擊參將副將們麵麵相覷,然後冷笑聳肩。舍身報國?不管是陽曲的亂子,還是太原府的亂子,背後直指內務府,直指壟斷工商的國家棟梁,跟他們有什麽關係?


    他們這些地方綠營,薪餉多年不漲,裝備積年不換,跟內務府那些扛著自來火槍,衣衫光鮮,油水豐厚的旗差兵一比,過得就跟街頭野狗一般。現在出了事,還指著綠營賣命?


    亂!越亂越好!最好是掀了內務府乃至“棟梁”,咱們綠營就在一邊看戲好了。


    抱著這樣的共識,山西大亂時,一省綠營都坐起了壁上觀,即便是巡撫當麵坐鎮,也都堂而皇之地磨起了洋工。


    山西亂,山東因劉統勳坐鎮,還算平靜,而夾在中間的河南,則是亂中有靜。


    河南彰德府城郊,一處小鄉村裏,外表像是普通祠堂的屋舍裏,一位俏麗白衣少女奉香後,朝一麵木牌盈盈叩拜。看這木牌就一圈雲紋鑲邊,中間平白無字,竟似英華天廟裏的天位碑。


    祠堂左右還掛著多幅圖畫,一幅是如觀世音菩薩般的女佛像,頭頂佛光,下坐蓮台,一副是林間老僧坐禪像,還有一幅是僧人田邊授法像。


    “真空老母、慧遠禪師和慈照子元祖師在上,許五娘當領白蓮兒女迴歸正道,一心求善……”


    拜完那無字牌位後,少女又向這幾幅畫像拜下,低低自語著。


    禮畢,少女才轉身對身後跪拜的一群人道:“我們雖立聞香教之名,實是白蓮真門,隻求互助自渡,絕不行傷天害理之事。天地會來使也說了,我們要做的是安定人心,而不是亂世殺戮。那些教門要做的事,我們絕不能附從。”


    一人恭謹地道:“聖姑娘娘既有法旨,我等自無不從,隻怕那些教門鬧出了亂子,韃子官府清算時,會牽連到我們。”


    少女道:“如此我們才更應該挺身而出,招唿鄰裏民人,讓大家不要互相攻殺。聽我們話的人多了,韃子官府不得不借助我們的力量,那時他們自不敢對我們動什麽手腳。”


    另一人道:“我明白了,聖姑娘娘是要我們韜光隱晦,待天朝大軍北上之日,我們再群起響應,立下大功勞。”


    少女搖頭:“不,便是日後天朝大軍北上,我也希望大家不要躁動。種田的繼續種田,作生意的繼續作生意,大家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這些年我學天道,已明悟天朝之世。那就是小民之世,隻要求人之該求之利,守人之該守之義,就已是真空家鄉了。那時我們白蓮真門也可散了,大家就隻拜天。”


    她看向跪拜眾人,眼中如含深潭:“你們若是要求大富貴,不必在這白蓮真門裏求,若是有意去闖天下,我都可推薦給天地會。”


    有人心動,有人也道:“我們隻求能得好日子過,就跟著聖姑娘娘,靜待天朝北伐,隻是要等到什麽時候呢。”


    少女沉默,轉頭看那無字天位牌,暗暗低歎,是啊,還要等到什麽時候,才可以迴南麵去找大叔……


    聞香教聖姑許五妹已等了快十年,而她的教門,也在她和天地會的推動下,漸漸脫離原有的教義,迴歸到最初茅子元所創的白蓮經義上。這經義是英華天廟為改造白蓮教而聚無數大賢之力複原的,以天道統括,以華夏血脈釋義,求的是民人安貧樂道,互助自省。不僅吸聚了一般民人,那些被時勢衝擊的商人、地主,甚至一些士子,都埋首進了經義裏,再由這些經義攀上了天道一脈,求得內心安寧。北方天廟本就少,進天廟也有抵觸,可暗信白蓮卻沒什麽心理障礙。


    滿清鼓蕩起來的民意之風,刮到這一帶時,像是陷進了虛無中,淩厲罡風變作了和煦春風。彰德知府乃至河南巡撫為這裏總是動員不起來而頭痛不已,費了老大勁,卻還是湊不出多少人上街。而當山西亂相傳來時,河南白蓮各門本有躁動跡象,卻又平靜了下來,隻出現些許小亂子,他們又為之慶幸。


    他們自然不知道,這裏民人的安靜,為的是等待。


    北京城的民意運動到達**時,山西亂相剛剛開始,河南不慍不火,卻如抽絲剝繭,一股股將民心從滿清攪起的渦流中扯出,而在淮北,形勢又不一樣了。


    靠近英華邊境的各府縣,內務府勢力相對薄弱,畢竟英華工商不願讓內務府壟斷下遊,因此循當年江南舊例扶持起來的當地商代非常活躍。


    當山西內務府壓在民人乃至官府頭上一心榨利時,淮北內務府卻是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取利,絕不敢對當地商代太過跋扈。


    十一月底,當北麵民意運動如火如荼時,淮北滿清官府再怎麽壓,“親英勢力”還是行動起來了。


    “反英華壓迫,反內務府壟斷!”


    “除奸臣,保大清!”


    商代們鼓噪起來的民人舉起的大義就跟造出太原之亂的那些勢力所舉的大義一模一樣,罵英華是幌子,真正討伐的是內務府和皇商官商。而借著鼓噪,還提出廢除厘金、省關和內務府壟斷等等具體政治訴求,更讓當地官府和內務府心驚膽戰。


    茹喜在紫禁城裏連續幾夜都睡得很甜,甚至有好幾次都從夢中笑醒,但到十二月一日,昌平縣民人搗毀內務府關卡的消息傳來時,她才隱隱有一種之前都在夢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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