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神仙地裏來了李北江


    廣州城西,西關十八甫上九甫的市集裏,一處鋪子雖然摘了牌號,可瞧著地上散『亂』的米粒,還有鋪子裏四處胡『亂』堆積的布袋子,就知道這是座米鋪。


    掌櫃正坐在櫃台後愁眉苦臉地撓著額頭,一抹淡紫身影映入眼角,整張臉頓時快垮到了櫃台上。


    “盤大姑……咱們這鋪子,確實再沒存米了。”


    掌櫃出了鋪子,躬身相迎,語氣無奈之極,卻無半分惱意,聽得出他一點也不敢怠慢這人。


    “本也不想難為掌櫃,可西關北麵那些棚戶,再沒接濟,真要出人命的,大家平日都是街坊鄰裏,就算不積福,也不能惡德……”


    盤金鈴的嗓音帶著低低磁『性』,壓著嗓門說話,更是徑直在人心頭肉上彈著,那掌櫃的腰幾乎要彎到了九十度,腦袋還一直點著,到得最後,咬牙跺腳,招唿著鋪子裏的夥計,說是要掃掃倉底,再湊個幾鬥出來。


    “一斤四分銀太高了,可也不能損了你們,掌櫃你出個平價吧,不不……我又不是為菩薩做事,可受不得這恩惠。”


    盤金鈴拒絕了掌櫃的無償奉送,照著他給出的價付了銀子,再囑咐身後人去通知那些棚戶來接米。


    “盤大姑……隱約覺著就像是菩薩了。”


    目送盤金鈴的高挑身影遠去,掌櫃和夥計們都是連聲感慨。


    “盤姐,總司說了,米價的事他正在張羅,要不了多久就能平下來。他給你的零使銀子,是不想讓你在廣州這神仙地吃苦。可你不但用在了善堂上,還拿出來買米賑濟,到時候瘦了病了,總司可要拿我出氣。”


    陶富跟在身後,一個勁地嘮叨著,他是個憨直人,有什麽說什麽,盤金鈴聽得也是捂嘴輕笑,眼中隱現漣漪。


    “知他最看不慣女子迎風柳般的柔弱,瞧他養關蒄就跟養小豬似的。可我不是關蒄啊,甚至也不是……總之吧,他做他的大事,我做我力所能及的小事。”


    盤金鈴淡淡說著,陶富跟幾個司衛相互對視,都是無奈地搖頭歎氣。自從盤金鈴來了廣州籌辦善堂,花銀子倒是小事,瞧著她對病殘災荒也都上了心。除了診治病人,還不時周濟窮苦人,沒用多久時間,就在十八甫的上九甫這一帶傳開了善名,也難怪剛才那米鋪掌櫃對她如此恭敬。


    “前麵還有幾家米鋪,咱們再籌一些米糧,至少不能讓我那善堂附近的窮苦人活不下去。就算換了嚴妹妹,她也該跟我一般心思,就別擔心你們總司會說什麽了。”


    說到了嚴三娘,盤金鈴的語調也更低沉了。


    眼見要到另一家米鋪,她正收拾心神,準備著又一番說服,卻見前麵喧鬧不止。


    “搶起來了……”


    陶富攔在了盤金鈴身邊,可她已經看到,那米鋪被數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唿喝慘叫聲不絕於耳。更遠之處,衙役兵丁正急急趕來,踏得煙塵直衝天際。


    這煙塵帶起了盤金鈴的視線,抬頭看去,還能看到幾道黑灰煙柱在遠處飄著,一眼望不盡的廣州城,像是罩上了一層濃濃陰雲。


    “別搶啦!米已經到了,北江來了幾十萬石米,壓死你們都足夠,有什麽好搶的!?”


    那隊兵丁的頭目騎在馬上高聲喊著,可他的話顯然沒什麽效力,米鋪前依舊混『亂』不堪,甚至有人舉起了火把,準備將這間米鋪點燃,讓它步了廣州城其他遭難米鋪的後塵。


    “憲台大人和知府老爺去了十四甫碼頭!真是米來了!”


    像是遊手的民人在大街上跑過,一邊跑一邊喊著,終於讓米鋪這幫人停了下來。隱隱能聽到極遠處有鳴鑼開道的響聲,似乎也急於接米,那鑼鼓聲的點子也比往日快了幾分。


    “他來了……”


    盤金鈴麵容上那原本也跟天『色』相近的陰鬱散去,她長長舒了口氣,轉身就朝北而迴,陶富等人『迷』『惑』不解,不去接人?


    “我也總該忙自己的正事了,善堂和識微樓都還沒建起來,若是遭了他的數落,那可了不得……”


    聽著盤金鈴嘴裏的低語,陶富等人聳肩,這盤姑娘對他們總司的話,一會在意一會不在意的,真是搞不清,沒辦法,女人心,海底針嘛……


    “這時候的珠江……真是大不一樣啊。”


    瞧著眼前的景『色』,李肆感慨萬千。這時候的廣州地理,可跟三百年後大不相同,珠江沒那麽小雞肚腸,雖然不像秦漢那樣如海一般見不到岸,卻依舊讓人心中波瀾『蕩』動。


    大好的河山……就被韃子妖孽罩住……


    東麵密密麻麻的屋影層層疊疊,舒展而去,上空卻是半天灰黑煙塵,李肆下意識地就這麽暗憤了一句。


    “大觀河雖然塞了,可這邊的十四甫碼頭還是貨船停腳之處,南麵就是洋行,廣州安家也該在那裏有堂口。那處街口通的就是惠愛街,進城後就是一路的衙門。”


    這艘船上也就彭先仲對廣州城最熟,此刻他當起向導,忙著給眾人指指點點。


    咣咣鑼聲高響,驟然蓋住了彭先仲的聲音,瞧向碼頭處,大批皂隸舉著官牌湧了出來,原本正忙碌卸米的民夫們也給趕到了一邊。


    “是憲台和知府來了,可惜啊,這最大的甜頭讓白道隆和李朱綬接下了。”


    劉興純很是遺憾。


    “動靜太大了,還拖著一屁股債,就隻能讓他們兩個出來頂缸。別擔心,我李肆的名頭,他們兩個怎麽也遮不住。”


    瞧著前方那艘已經停定的大船,李肆淡淡說著。那大船上高高掛著兩條白綾,墨字鬥大,遠遠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條寫著“韶鎮心係萬口”,另一條是“英德牽掛粵生”,主帆下還橫牽一根條幅:“韶鎮白英德李率商民濟糧廣州。”


    之前在三江口向駐肇慶的兩廣總督趙弘燦濟糧,這一番官麵上的做作就已經演練過了,所以當白道隆李朱綬下船麵謁出迎的廣東巡撫滿丕,還有廣州知府葉旉時,動作言語再熟練不過。而對方強自按捺住的喜悅和激動,也都被二人明察秋毫地看進了眼裏。


    “我仁君聖上恩澤天下,官商兵民莫不涕零感戴,知廣州府縣困於米貴,以廣州受難為己難……粵北乃至湘贛商民踴躍集米,我等官佐協力籌措,盡心護行,終將這米糧運到了,可真是托了……”


    白道隆深吸一口氣,跟著李朱綬一道扯開了嗓子。


    “聖上洪福啊——!”


    滿丕和葉旉趕緊跟著兩人一起,朝著北方遙遙拱手,嘴裏也拉長了調門喊著:“托聖上洪福——!”


    官麵上的套路走完,四人一聚,滿丕直入主題:“究竟是何方神仙顯靈?”


    白道隆和李朱綬同時指向身後一艘船:“此番集米趕運,虧得北江船行東主李肆相助。”


    滿丕和葉旉對視一眼,都是茫然,李肆?


    “李肆……據說年方弱冠,在英德和李朱綬沉瀣一氣,為禍鄉裏,有‘李半縣’之稱。”


    肇慶總督府,趙弘燦的幕首師爺如此答著東主的疑問。


    “李半縣?何止!他能糾合湖南江西米商一同動作,整條北江就如他家的內河,簡直就該叫李北江!”


    趙弘燦心緒複雜,感覺自己就像是眼見要摔下懸崖,那為禍之人忽然又把他拉了迴來,跟他說這是個玩笑。


    “事情遠非這麽簡單,東主,湖南江西那邊,背後原本有個春暉堂在搞鬼,之前韶鎮韶府在太平關囤米,也都是他們撮合而為。而這李肆,跟著李朱綬在英德另有一番勢力,兩邊……”


    幕首說到這裏,對這種棋局再熟悉不過的趙弘燦明白了。


    “他們兩家爭了起來,結果李肆這邊搶在了前麵,『逼』得韶州那邊不得不跟上,咱們這真是……”


    趙弘燦抹了一把汗。


    “這真是二狗相爭,便宜了咱們這塊肉骨頭。”


    廣州城,知府衙門後堂,滿丕和廣州知府葉旉幾乎都癱在了大椅上。


    “算上後麵還能到的,估『摸』著能有二十萬石,廣州米價,怎麽也得下到一兩去了。”


    滿丕吐著長氣。


    “這一批米到,城裏那些還在捂著米的鋪子就掛出了二十文一斤的價,已比前日降了三成,算算速度,到一石一兩也就是三五天的事。”


    葉旉更像是魂魄終於召了迴來一般。


    沉默片刻,滿丕眼珠子轉了起來,這時候葉旉也是恭謹地朝滿丕拱手:“憲台,你看下官這本章該如何寫法?”


    肇慶總督府,趙弘燦也在問自己的幕首:“這奏折,我該怎麽寫?”


    幕首沉『吟』片刻,舉起了拳頭:“廣東一地這米價風波,不上奏是不行的。東主自湖廣江西調米濟粵,化解了此事,這是奏折的骨架。”


    趙弘燦連連點頭,這一點可是絕不能落下的。


    “但具體的事功,東主還是得酬報這幾人,否則牽動了他們背後的關係,當東主貪功太過,那就得不償失了。”


    幕首豎起了大拇指:“李朱綬帶著白道隆出麵,這才讓李肆的北江船行得以成行。前二人,特別是李朱綬,前番借薩爾泰家人一事出盡風頭,把握時機的能耐,悍然出手的膽量,還真是號人物,京中還有大人對他青眼有加。此番再建奇功,東主你不寫透了他的功勞,萬歲爺那會聽到不同的聲音。”


    接著食指豎起:“白道隆,估『摸』著也就是搭著李朱綬的船而已,他本是武職,雖有護糧之功,可也算『插』手政事,不宜多提,帶上一筆即可。”


    最後豎起的是中指:“李肆,無功名無官身,此番也是以北江船行之名行事,褒其‘義商’,由總督衙門頒賜牌匾,再請戶部賞個縣丞品級,已算是酬了他的功。認真說起來……他控大小江船上百。此番集米,他也該投進了不少銀子。湖南米過來,算上運費也不過一石七八錢,就算廣東米價最後降到一兩,論均價,他也能賺上一倍。”


    趙弘燦有了思量:“以弱冠之年,就能控北江一路,握上百江船,隱隱有之前張元隆的氣『色』了。”


    幕首嗬嗬笑了:“若李肆是張元隆,東主莫不成想做噶禮?”


    趙弘燦一笑:“那怎麽一樣,我又沒女兒。”


    幕首跟著他一起笑了。


    趙弘燦沒女兒,滿丕也沒女兒,可有人的女兒,已經準備了多時。


    “我原本料著會有諸多收獲,可這一樁,還真是意料之外……”


    廣州西關十八甫上九甫北麵一處偏僻莊院裏,李肆接過彭先仲遞來的書信,一邊看一邊嘀咕著。


    這書信上倒都是尋常的客套話,還附著的一張單子就不尋常了,是一個姑娘的生辰八字。


    “也是情理之中嘛,總司,先前你沒瞧上人家的十小姐,隻好送上正牌的九小姐了。”


    彭先仲的迴話還帶著絲調侃的語氣,書信是安合堂安家送來的,除了約見相談之外,附著的這張單子用意再明顯不過。想來之前一直沒拿定主意,現在見李肆以高昂之姿踏進廣州,再也不敢怠慢,趕緊奉上自家閨女。生辰八字直接送過來,那就是想讓李肆給個話,他們就把人打包送進門,什麽名份都不必再談。


    “早幹嘛去了,現在我可沒心思收女人,廣州城……正敞開胸懷等著我呢。”


    李肆嗤笑道,他這話可是沒一點誇張,桌子上還擺著數十份請柬,全是廣州各家豪商送來的。就憑他北江船行在此次運米行動中的登台亮相,就足以讓這些豪商另眼相看。更不說那些知道一些內情的人還揣『摸』出了他在船行之外的勢力,能牽動湖南江西那麽多商人一起行動,這本身就是攝人的實力。


    “是啊,至少總司還得先數數銀子,這一趟咱們自家就掙了七八萬兩銀子,還沒算從春暉堂手上搶來的米。卸完米之後,正好讓船行拉一些貨返到湖南去,總司要跟哪些人碰麵,最好先盤算一下。”


    彭先仲的商人天『性』又在沸騰,開始琢磨起船行歸程的生意。


    劉興純也是興奮異常,之前還在這廣州城四處奔走,結果四處碰壁,眼下這廣州的局麵卻一下就這麽打開了。可他還保持著一分清醒,提醒著李肆:“總司,韶州那邊,還留著首尾呢。”


    李肆點頭,春暉堂那個陳掌櫃陳通泰,多半還在捶韶州府衙外的喊冤鼓,報自家貨物被賊人劫了吧。


    “自有人收拾他,咱們就等著看好戲。”


    李肆抱著胳膊,閑閑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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