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有麻煩找李半仙


    壬辰年還有半月就要過去,癸巳年的新年即將到來,漫長而似乎永無止盡的康熙年也將有點小小的改變,要從五十一年變到五十二年。


    換在北地,這已是寒風唿嘯的天氣,而在廣東,即便是粵北的英德,也隻是穿件夾襖,裹上圍領,馬蹄袖放下來而已。而在熱鬧之處,更看不出這是冬日。


    英德之西的浛洸,江麵那道木柵及岸之處多了一棟兩層木樓,杯觥交錯之聲遠及江麵,竟是座新起的酒樓,喧鬧之中,還隱隱能聽到女子唱曲聲,更有說書匠的驚堂木啪啪作響。


    “話說萬歲爺二廢太子,坐實了諸位阿哥的心思。這天下人都在引頸翹望,哪位阿哥會爭得帝心……”


    掛著“雲水間”牌匾的酒樓一層大堂,說書匠剛拉開宮闈權爭的話頭,就被眾人打斷了:“咱們可不關心哪位阿哥坐上龍椅,說說朝廷的實事!”


    說書匠嗯咳一聲,轉了話題:“卻說那江南科場案……”


    “初時噶張二位大人解職侯審,江南多處商賈罷市,更有江寧兵民閉城,堵塞噶禮官衙,不容噶禮送走總督大印。而揚州數萬民眾則圍擁張巡撫衙門,哭聲震天,還知張巡撫張青天廉潔,怕侯審之期難熬,送來瓜果蔬菜。張青天哪裏肯收,民人膝行哭求,他才收了一塊豆腐……鬧得是天下人分不清誰是誰非。”


    “這是年初的事了,戶部尚書張大人六月呈奏說張青天參噶禮非實,不語噶禮的過失。萬歲爺聖鑒,不受此認,又派戶部尚書穆大人和工部尚書張廷樞張大人去江南會審,還召六部九卿在京裏會議。十月穆大人奏報說張青天參噶禮貪贓都是虛的,噶禮參張青天都是實的,要將張青天革職。萬歲爺說‘張伯行操守為天下第一,斷不可參’,否了他們的議定。”


    “朝堂上慌了,吏部最後定論兩人都該革職,萬歲爺英明,乾綱獨斷,要張青天留任,噶禮革職,張青天……終究是青天,也虧得萬歲爺聖明,不受小人蒙蔽!”


    說到這,說書匠啪嗒一聲又敲了驚堂木,搖頭晃腦道:“正所謂,我大清是……千古仁君掌乾坤,奸宵小人鼠膽震,天下萬民終開顏,臣是青天君是聖!”


    說書匠亮聲念著多半是自己作的打油詩,昂頭負手,還等著眾人喝一聲彩,卻不料大堂一陣沉默。


    “狗屁的青天!就知道拿咱們商人開刀!張伯行徑直把張元隆抓到牢裏弄死,還打死數十船主,這才是科場案的根底!”


    一個帶著湖南腔的喊聲跳了出來,喊話之人一身裘皮綢襖,想必是湖南來的商人。


    “張元隆用噶禮的戰船把江南米外運出洋,搞得江南米價大漲,難道殺不得!?張元隆的弟弟是噶禮的女婿,他們就是官商一體!荼毒草民!”


    另一人抗聲以對,瞧他一身儒衫夾襖,該是個讀書人。


    “張伯行以權枉法,草菅人命!”


    “噶禮以官護商,貪贓害民!”


    兩人對罵,各自帶起了一撥擁護者,大堂更是一片喧鬧。


    “好了好了!那都是江南的事,與咱們何幹!這都要到新年了,團圓之日,大家都要一團和氣嘛。”


    一個當地人出聲勸解,吵鬧也漸漸平複下來,商人和讀書人對視一眼,哼了一聲,也再沒了窮究之心。


    “那先生,還是說說廣東的事吧,我們剛從湖南來,還不知這廣東地麵上,今年到底有哪些熱鬧。”


    另有人招唿著說書匠。


    沒引發共鳴,卻扯起一場爭論,說書匠正在鬱悶,聽到這話,臉上頓時又有了光。


    “嘿!說到咱們這廣東,今年可是熱鬧紛呈……”


    說書匠啪的一聲又敲了驚堂木。


    “今年咱們廣東,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楊春之亂!諸位外省客官,你們可坐穩了,這楊春……正是英德人!咱們眼前所在這浛洸,半年前被楊春燒殺擄掠,幾乎成了人間地府!你們瞧城東那一片,現在都還在冒煙呢。”


    這當然是誇張了,眾人看去,隻見到一片殘垣斷壁,可沒人笑話說書匠,不少人嘴裏都還嘖嘖有聲,臉上隱現驚懼。


    “可今日天下是康熙爺的仁治之世,那楊春卷起十萬賊匪,咱們廣東的施軍門以三千虎賁奔襲,旦夕之間,變亂就平了。”


    說書匠這話又引來一陣吐唾沫的呸聲,也不知道是在唾棄這話的前半段還是後半段。見自己的話題又有了爭議,他趕緊再轉開。


    “這第二件大事,就是欽差家人鄭齊案了,這事情也出在咱們英德,說起來,咱們英德一縣,今年可是整個廣東的風眼!”


    這話題讓外地人來了興趣,說書匠那小伴當手裏捧的鐵腕,叮叮當當響起一片脆聲,都在催促他說下去。


    “年初廣東府縣案,兩位縣老爺被參,這說不上什麽大事。萬歲爺派下了滿漢欽差來廣東審理,卻被楊春作亂給耽擱了。楊春被平之後,滿欽差薩爾泰薩大人派出了家人,四處巡查咱們廣東的礦場,這用心嘛,大家都心知肚明。”


    “走粵北這一路的家人叫鄭齊,還帶著六個廣州兵,他到了英德,就想著私下查訪,拿獲實證。卻不想那六個廣州兵一路作亂……諸位客官,話外另表,此前楊春匪亂,施軍門手下的惠州兵一力剿匪,可督標的廣州兵卻在咱們英德民人身上逞威,咱們英德人,早就對廣州兵不滿。這六個廣州兵恣意妄為,甚至強搶民女,惹得鄉人群起攻之,將他們盡數打死!”


    “殺得好!”


    有人拍著桌子叫了。


    說書匠點頭,繼續說道:“這還隻是小事,廣州兵被殺了,那叫鄭齊的欽差家人不幹了,要將鄉人盡數治罪,這時候……”


    說書匠朝東邊拱手:“咱們英德的李青天李縣爺站出來了,李青天睿智,他直接說你這個欽差的家人是假的!真是欽差的家人,怎麽會縱容手下去幹那壞事!?那鄭齊就被關進了牢房,而那鄭齊是富貴人,哪裏受得這番折騰,沒幾天就在牢房裏痔裂而死。”


    “死得好!”


    之前吵架的商人叫著。


    “好青天!這李青天,真有張青天之風!”


    那讀書人也同聲叫著,兩人對視一眼,雖然馬上轉開視線,卻再沒了剛才那爭吵的恨意。


    “哎呀,這可是打了欽差的臉,你們李縣爺不是要遭罪了?”


    另一人擔憂地問。


    “是呀,所以李青天豁出去了,帶著遭那些廣州兵荼害的鄉人,徑直去了廣州府喊冤,他這可是拿著身家性命去為民做主的!”


    說書匠這話,讓大堂的外地人都放輕了唿吸,這時候樓道上也擠了不少人,二樓的杯觥聲也停了,上麵的客人估計都側起了耳朵仔細傾聽。


    “這可就讓整個廣東的官老爺全炸了窩,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廣州兵壞,可廣州人好,他們得知了此事,跟著英德來的受難鄉人,一起圍了那欽差薩爾泰的公館,就朝裏丟雞蛋爛菜葉死耗子什麽的,薩爾泰嚇得半步也不敢出門。”


    之前那勸架的當地人低聲嗤笑:“這廣州兵可不是那廣州兵……”


    同桌另一人也低笑道:“這是李青天版,今日外地人多,隻讓他講這一版。再說了,內中奧妙,即便是我都分不清……除了官老爺,誰還去在意?”


    勸架人微笑:“劉兄已是知道得深了,恐怕連李朱綬都沒悟透內中的訣竅,也隻有四哥兒清楚這全盤的底細。”


    這兩人都是本地口音,同桌還有三人,雖然服色不顯眼,可眉目氣宇卻不像是能居於酒樓大堂的客人。聽到“四哥兒”三字,那三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最顯富態的出聲了:“還得四哥兒這段日子的扶持,咱們湖南的琉璃商人才有了起色,本以為他就跟海商有關係,可沒想到……彭兄弟劉兄弟,可得多遞點話,讓咱們跟四哥兒多親近親近。”


    這桌上兩個當地人都很年輕,先前勸架人還帶著內斂的書卷氣,正是彭先仲,另一個姓劉的張揚外放一些,正是劉興純,聽得這話,都嗬嗬輕笑。


    “有沒有多的時間,還得看四哥兒是不是忙得過來。”


    劉興純抿著酒,淡淡說著,話語間已是有了幾分過人氣度。


    “這快過年了,四哥兒好像是越來越忙,也越來越沒心管外事了。”


    彭先仲不落人後,聽在那三個人耳裏,似乎他跟“四哥兒”的關係也不是一般的近。


    “諸位客官該記得,來廣東的欽差有兩位,除了薩爾泰,還有一位是湯右曾湯大人。他得知此事,沒顧得繼續審府縣案,就向京裏參了薩爾泰,說他縱容家人為禍地方。薩爾泰不幹啊,他也參湯大人是想獨掌審案之權,刻意滋事。”


    說書匠正說到案子的要緊處,這一桌人也靜心聽了起來。


    “江南那邊,正有滿漢兩位大人撕擄,沒想到咱們廣東這又出來一對,這下朝堂亂成了一鍋粥。那時萬歲爺該是聖心已定,就要發落噶禮。而薩爾泰放家人出外徇私的事又證據確鑿,萬歲爺很是惱怒,徑直將薩爾泰召了迴去問罪。”


    說書匠在說著這一麵的“事實”,那一桌上,彭先仲在說著另一麵的“實事”。


    “分明是李朱綬把之前平楊春時廣州兵作亂的黑鍋栽到薩爾泰身上,趙製台若是這事不配合,他李朱綬就要窮舉製台督標兵的禍,背後還有韶州府縣有樣學樣。趙製台衡量利害,幹脆借著李朱綬的梯子下了牆,一起坑害薩爾泰。”


    劉興純補充道:“製台有了定計,撫台滿丕對這事不清楚。死的六個廣州兵是廣州將軍管大人的兵,可他更不敢出來打官司,那些兵是辦私事出外的,這趟渾水可不好摻和。他們都隻好跟著一起推,薩爾泰……根本是被整個廣東的官老爺當成了調和他們內部齷齪,替他們背黑鍋的可憐蟲。”


    這一桌人都低低笑出聲,大堂也都舒暢地笑了。


    “李青天這一舉,萬歲爺看見了,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咱們英德的另一位青天,那就是田從典田大爺。現在田大爺可是朝堂上的重臣。見著自己原任之地又出了一位青天,也跟皇上遞了些好話,所以啊……”


    說書匠又亮出了青天有善報的高亮腔調:“李青天得聖心直許,直拔韶州府尊!”


    接著腔調又轉黯淡:“可惜,終有小人作祟,李青天沒能上去,先隻得了個知府銜攝英德縣事。”


    另有人喊道:“那還不好!這樣的青天,換在咱們地方,也是不讓他走的!”


    眾人都轟聲應合。


    “切……分明是李朱綬膽子小,非要拉著韶州府一起幹這事,他要狠下心一人擔了,別說知府銜,成個田從典第二絕無問題。”


    彭先仲搖頭說著,聽得那三個湖南商人也嗬嗬直笑。


    正說話間,酒樓外響起咣咣鳴鑼開道聲,就見一班差役舉著迴避肅靜牌,擁著一副轎子從酒樓經過,朝浛洸城裏行去,旗幟招展中,“戶部奉差管太平鈔關英德浛洸廠事,內務府員外郎,蔣”的官號旗清晰可見。


    這一行人馬過去,酒樓頓時默然,一個個都盯著那旗幟,臉色盡皆發白。


    “終於還是來了……”


    彭先仲冷聲說著。


    “看他是狼是狗吧。”


    劉興純卻像是不怎麽在意。


    “哎呀……這是……浛洸廠的委員!?這時候才到任?”


    那胖子商人哆嗦著肥碩的臉肉,話裏帶了些惶恐。


    “當然得趕著年關來啊……”


    另一個商人歎氣。


    “此前浛洸被楊春禍害,那些膽小如鼠的家夥一直沒敢到任。”


    彭先仲嗤笑道。


    “這可如何是好……”


    大堂裏,那些該是外地商人的酒客這才迴過神來。


    “去找劉巡檢!聽說他在這浛洸可是話事人。”


    有人喊著,大堂角落裏,劉興純趕緊低下了腦袋。


    “劉巡檢可不管這事,還得去找陶關牙!”


    另一個像是熟悉路數的商人喊著,其他人都應著沒錯。


    “李青天不是還在縣裏嗎?咱們聯名跟李青天去打個招唿,防著這家夥下狠手!他該是半年沒吃食了!”


    還有心裏沒底的商人叫著。


    “稅關又不關知縣老爺的事,我聽船幫的人說,這英德有大小二李,大李就是李青天,還有個小李,諢號叫……叫什麽來著?”


    “李半仙!”


    “哦,對對,李半仙,說是很有本事的強人,去找找他?”


    聽得大堂這議論,桌上那三個商人又看向劉彭二人。


    “這李半仙……莫不是在說……四哥兒?”


    劉興純彭先仲相視一笑。


    “雖然有點偏差,但說的該就是四哥兒。”


    劉興純一邊說著一邊朝眾人拱手。


    “那家夥既然進了浛洸,就讓我先去摸摸底吧,各位就隨彭兄先行了。”


    彭先仲點頭,接著笑道。


    “諸位不必在意這個委員,有麻煩,找李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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