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國河流密布,兩騎依舊是晝夜兼程。


    隻是怎麽從荊南國去往北燕國,有些麻煩,因為前不久兩國邊境上展開了一係列戰事,是北燕主動發起,許多人數在數百騎到一千騎之間的輕騎,大肆入關襲擾,而荊南國北方幾乎沒有拿得出手的騎軍,能夠與之野外廝殺,故而隻能退守城池。因此兩國邊境關隘都已封禁,在這種情形下,任何武夫遊曆都會成為箭靶子。


    不過兩騎還是決定揀選邊境山路過關。


    聯係先前五陵國斥候對荊南國的滲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這天黃昏裏,他們騎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為前輩又會遠觀片刻再繞道而行的時候,一騎已經徑直疾馳下坡,直奔村莊,隋景澄愣了一下,快馬加鞭跟上。


    進了村子後,宛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處處是被虐殺的屍體,婦人大多衣不蔽體,許多青壯男子的四肢被被槍矛捅出一個血窟窿後,失血過多而死,掙紮著攀爬,帶出一路的血跡,還有許多被利刃切割出來的殘肢斷骸,許多稚童下場尤為淒慘。


    隋景澄翻身下馬,開始蹲在地上幹嘔。


    陳平安閉上眼睛,豎耳聆聽,片刻之後,“沒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沒有聽進去,隻覺得自己的膽汁都要吐出來。


    陳平安蹲下身,撚起鮮血浸染的泥土,輕輕揉捏之後,丟在地上,站起身,環顧四周,然後躍上屋脊,看著四周的腳步和馬蹄痕跡,視線不斷放遠,最後飄落在地後,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遞向隋景澄,然後將馬韁繩一並交給隋景澄,“我們跟上去,追得上。你記得保護好自己。你單獨留在這裏,未必安穩。盡量跟上我,馬匹腳力不濟的時候,就換馬騎乘。”


    陳平安一掠而去。


    隋景澄翻身上馬,強忍著暈眩,策馬狂奔。


    所幸那一襲青衫沒有刻意傾力追趕,依舊照顧著隋景澄坐騎的腳力。


    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一處山穀淺水灘那邊聽到了馬蹄聲。


    那位前輩腳步不停,“已經追上了,接下來不用擔心傷馬,隻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別拉開兩百步距離。但是要小心,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意外。”


    隋景澄躍上另外一匹馬的馬背,腰間係掛著前輩暫放在她這邊的養劍葫,開始縱馬前衝。


    邊軍精騎對於洗刷馬鼻、喂養糧草一事,有鐵律。


    在這半路半溪的山穀當中,那支輕騎應該有所逗留,剛剛動身啟程沒多久。


    那支輕騎尾巴上一撥騎卒剛好有人轉頭,看到了那一襲飛掠青衫、不見麵容的縹緲身影後,先是一愣,隨後扯開嗓子怒吼道:“武人敵襲!”


    一襲青衫如青煙轉瞬即至,訓練有素的十數位精騎剛剛撥轉馬頭,正要挽弓舉弩,兩騎腰間製式戰刀不知為何鏗鏘出鞘,刹那之間,兩顆頭顱就高高飛起,兩具無頭屍體墜落馬背。


    那一襲青衫再無落地,隻是彎腰弓行,一次次在戰馬之上輾轉騰挪,雙手持刀。


    幾個眨眼功夫,就有二十數騎被劈砍斃命,皆是一刀,或攔腰斬斷,或當頭一線劈開。


    北燕國精騎開始迅速散開,紛紛棄弓弩換抽刀,也有人開始從甲囊當中取出甲胄,披掛在身。


    有一位將領模樣的精騎,手持一杆長槊飛奔而來,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襲青衫,後者正一刀刀尖,輕輕一戳旁邊騎卒的脖頸,剛剛收刀,借勢要後仰掠去,去斬殺身後一騎,長槊剛好算準了對方去勢。


    隋景澄剛想要高唿小心,隻是很快就住嘴。


    下一刻,隋景澄隻見那一襲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側身,蹈虛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長槊,任由槊鋒刺中自己心口,然後一掠向前,那騎將怒喝一聲,哪怕手心已經血肉模糊,依舊不願鬆手,可是長槊仍然不斷從手心先後滑去,劇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見白骨,騎將心知不妙,終於要舍棄這杆祖傳的長槊,但是倏忽之間,那一襲青衫就已經彎腰站在了馬頭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頸,瞬間洞穿。


    那人猛然起身,右手長刀洞穿了騎將脖子,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騎將整個人都被帶離馬背。


    戰馬之上,那一襲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國邊騎製式戰刀,幾乎全部都已刺透騎將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鋒芒,因為出刀太快,快到了沒有沾染一絲血跡的地步。


    陳平安猛然收刀,騎將屍體滾落馬背,砸在地上。


    借此機會,北燕國騎卒展開了一輪弓弩攢射。


    陳平安雙手持刀,青衫一震,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腳下那匹戰馬瞬間斷腿跪地,一襲青衫幾乎不可察見,唯有兩抹璀璨刀光處處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雜亂無序,卻處處有死人。


    兩百騎北燕精銳,兩百具皆不完整的屍體。


    陳平安站在一匹戰馬的馬背上,將手中兩把長刀丟在地上,環顧四周,“跟了我們一路,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個機會,還不現身?”


    水麵不過膝蓋的溪澗之中,竟然浮現出一顆腦袋,覆有一張雪白麵具,漣漪陣陣,最終有黑袍人站在那邊,微笑嗓音從麵具邊緣滲出,“好俊的刀法。”


    與此同時,各處崖壁之上飄落下數位黑衣白麵具的刺客。


    有一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蘭花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塗抹脂粉。


    有一人雙手藏在大袖中。


    有一位蹲在那騎將屍體身邊,雙指抵住那顆頭顱的眉心。


    有一位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負一張巨弓。


    那位唯一站在水麵上的黑袍人微笑道:“開工掙錢,速戰速決,莫要耽誤劍仙走黃泉路。”


    那往脖子上塗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嬌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那水粉盒在袖中,雙手一抖袖,畫出兩把熠熠生輝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樸符籙花紋。


    在她緩緩前衝之時,左右兩側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隨後又憑空多出兩位,好似無止境。


    百餘個手持短刀的女子,鋪天蓋地,從四麵八方一起湧向那個青衫年輕人。


    不過隻有一位,離開了戰場,蜻蜓點水,不斷更換軌跡,衝向那個坐在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養劍葫內一抹劍光,穿透頭顱,砰然一聲,女子身軀化作一團青色煙霧。


    那座真正的戰場。


    一位位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煙。


    但是每一位女子,每一把短刀都鋒利無比,絕非虛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渾身暗器,令人防不勝防。


    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尋常的六境武夫,光是她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幾十次。


    仙家術法便是如此,哪怕她隻是一位觀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勝,先天克製武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從無絕對事。


    一襲青衫驟然消失,來到一位戰場邊緣地帶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心口。


    所有女子都驀然停滯身形,她慘然笑道:“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那女子便嬌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終青煙匯聚在一處,濃煙滾滾,姍姍走出一位女子,她一手負後,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對了,可惜,隻要沒辦法一口氣打死全部,我就不會死,劍仙你惱不惱火呀?”


    女子負後之手,打了個手勢。


    那人點了點頭,女子身軀炸開一大團青煙,一位位女子再度飛撲向那一襲青衫。


    一拳過後。


    陳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幾乎全部女子都被鐵騎鑿陣式的雄渾拳罡震碎。


    隻剩下一位不斷有鮮血從雪白麵具縫隙滲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麵具。


    一位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點點頭,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點誤事。”


    那女子顯然受了重傷,“若是沒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畫成符陣?!”


    隋景澄腰間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十五。


    劍光直去那位矮小陣師的一側太陽穴。


    那個先前雙手一直藏在袖中的矮小刺客,在與女子刺客言語之際,便早已撚出一張金黃色符籙,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劍仙,會沒有準備嗎?”


    當那人舉起雙指,符籙懸停在身側,等待那一口飛劍自投羅網。


    飛劍十五卻驟然畫弧轉身離去,返迴養劍葫。


    一抹白虹從陳平安眉心處掠出。


    劍光一閃。


    不曾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撚符高舉,飛劍初一如陷泥濘,沒入符籙當中,一閃而逝。


    那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懸停矮小刺客身前,微微顫動,那人微笑道:“得虧我多準備了一張價值連城的押劍符,不然就真要死翹翹了。你這劍仙,怎的如此陰險,劍仙本就是山上殺力最大的寵兒了,還這麽城府深沉,讓我們這些練氣士還怎麽混?所以我很生氣啊。”


    其實在飛劍初一被那張押劍符困住後,陳平安腳下方圓五丈之內就出現了一座光華流轉的符陣,光線交錯,如同一副棋盤,然後不斷縮小,但是那一條條光線的耀眼程度也越來越誇張,如同仙人采擷出最純粹的日精月華。


    那位身為山上陣師的矮小刺客,扯了扯嘴角。


    此陣有兩大妙處,一是讓修士的靈氣運轉凝滯,二是無論被困之人,是身懷甲丸的兵家修士,還是煉神境的純粹武夫,任你體魄堅韌如山嶽,除了,都要被那些縱橫交錯的光線脈絡,黏住魂魄,糾纏不休,這等鞭笞之苦,已經不是什麽肌膚之痛了,類似凡夫俗子或是尋常修士,受那魂魄點燈的煎熬。


    這位陣師罵了幾句,又掏出一摞黃紙符籙,懸停在那張金色材質的押劍符附近,靈光牽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陣。


    大局已定。


    那位站在水麵上的雪白麵具黑袍人,瞥了眼戰場上的屍體分布,然後開始在腦海中複盤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確定一下。


    現在看來已經可以收官了。


    換成一般情況,遇上這麽一位極其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仙,他們若是倉促遇上,也就隻能是早死晚死而已,能夠逃出一兩個,就算對方心慈手軟了。


    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境界、法寶自然極其重要,卻也不是絕對的定數,而且天底下的戰力,從來不是一加一的簡單事情。


    他朝那位一直在收攏魂魄的刺客點了點頭。


    後者站起身,開始步罡掐訣,心中默念。


    符陣當中的青衫劍仙本就身陷束縛,竟然一個踉蹌,肩頭一晃,陳平安竟然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頭望去,掌心脈絡,爬滿了扭曲的黑色絲線。


    好像整條胳膊都已經被禁錮住。


    陳平安握拳一震,仍是無法震去那些漆黑脈絡。


    與此同時,那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滿月。


    河麵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廟,為何需要左手執香?右手殺業過重,不適合禮佛。這一手絕學,尋常修士是不容易見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萬一,其實一開始就該先用這門佛家神通來針對你。”


    一枝光華遍布流轉的箭矢破空而去。


    被那人左手握住,衝勁極大,那一襲青衫劍仙不得不轉過腦袋,才躲過箭尖,左手拳罡綻放,繃斷了箭矢,墜落在地。


    腳下那張不斷縮小的棋盤,最終無數條纖細光線,猶如活物攀援牆壁,如一張法網瞬間籠罩住那一襲青衫。


    而那魁梧壯漢挽弓射箭不停歇,在六枝過後,皆被那一襲青衫拍飛,河上黑袍人紋絲不動,一抹劍光激射而去。


    那人伸手以左手掌心,竟是攥住了那一口淩厲飛劍。


    龍門境瓶頸劍修的飛劍,那也是飛劍,何況隻談飛劍鋒銳程度,已經不比尋常金丹劍修遜色了。


    那人由於要阻擋、禁錮飛劍,哪怕稍稍躲避,依舊被一枝箭矢射透了左邊肩頭,箭矢貫穿肩膀之後,去勢依舊如虹,由此可見這種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群膂力。


    右手已經被神通禁錮,左肩再受重創,加上符陣纏身魂魄震顫,這位青衫劍仙就絕無還手之力了。


    隋景澄淚流滿麵,使勁拍打養劍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試試看也好啊。”


    可是她腰間那隻養劍葫,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願意策馬前衝,而是她知道,去了,隻會給前輩增加危機。


    她開始痛恨自己的這種冷冰冰的算計。


    隋景澄一咬牙,一夾馬腹,撚出三支金釵,開始縱馬前奔,大不了我先隋景澄死,說不得還能夠讓他無需分心自己。便自然不會耽誤前輩殺敵脫身了。


    渾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陳平安左手一甩,將那把即將約束不住的手心飛劍丟擲出去,微笑道:“就這些?沒有殺手鐧了嗎?”


    那個以佛門神通禁錮青衫劍仙右手的刺客,沉聲道:“不對勁!哪有受此折磨都無動於衷的活人!”


    陳平安右臂下垂,任由那座符陣覆身。


    一腳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殺陣師。


    這是大隋京城那場驚險萬分的廝殺之後,茅小冬反複叮囑之事。


    那位矮小男子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飛劍與挽弓人的飛劍與箭矢,幾乎同時激射向矮小陣師身前之地。


    但是那一襲青衫卻沒有出現在那邊,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那個女子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當場死絕,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傾瀉的渾厚罡氣瞬間炸爛。


    將手中屍體丟向第二枝箭矢,陳平安一跺腳,大地震顫。


    悶哼一聲,那陣師破土而出,出現在魁梧壯漢身後,陳平安隨便一揮手,將那押劍符和其餘幾張黃紙符籙一並打碎。


    然後再次消失了身影。


    一拳洞穿了那位黑袍之內披掛甘露甲的魁梧漢子胸口。


    透過心口後背的左手,剛好五指攥住那陣師的麵門,後者整顆頭顱砰然綻開。


    河上黑袍人歎息一聲,收起了那口飛劍,身形迅速沒入水中。


    隻剩下那位能夠以殺業多寡禁錮修士一條手臂的練氣士,身軀頹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縷縷青煙四散而逃。


    飛劍初一十五齊出,飛快攪爛那一縷縷青煙。


    陳平安依舊右臂下垂,肩頭微晃,有些踉蹌,依舊一兩步便掠到了溪澗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處,手中多出一把劍仙,一劍刺下。


    整條溪澗的水流都砰然綻放,濺起無數的水花。


    隻是山巔附近,有一抹身影貼著崖壁,驟然躍起,化虹而去。


    陳平安鬆開手,手中劍仙拉出一條極長金色長線,飛掠而去。


    而且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打量。


    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從兩處竅穴掠迴陳平安氣府。


    陳平安最後視線落在對岸一處石崖,緩緩走去,“真當我是三歲小兒?你不該祭出飛劍的,不然真就給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位雪白麵具黑袍人。


    雙方飛劍互換。


    陳平安左手護住心口,指縫間夾住那把飛劍,對方劍尖距離心髒隻有毫厘之差。


    而對方眉心處與心口處,都已經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陳平安雙指撚住的那一口飛劍瞬間黯淡無光,再無半點劍氣、靈性。


    然後迅猛丟擲而出。


    那位猶有一線氣機卻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選擇自盡,炸碎所有關鍵氣府,不留半點痕跡。


    陳平安倒掠出去,飄蕩過溪澗,站在岸邊,收迴兩把飛劍,一拳打散激蕩氣機的絮亂漣漪。


    劍仙返迴。


    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左手拄劍,深唿吸一口氣,轉頭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馬前衝,然後翻身下馬。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沒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陳平安笑道:“對方沒後手了。”


    隋景澄這下子才眼眶湧出淚水,看著那個滿身鮮血的青衫劍仙,她哽咽道:“不是說了沙場有沙場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幹嘛要管閑事,如果不管閑事,就不會有這場大戰了……”


    陳平安蹲在水邊,用左手勺起一捧水,洗了洗臉,劍仙矗立在一旁,他望著重歸平靜的溪澗,潺潺而流,淡然道:“我與你說過,講複雜的道理,到底是為什麽?是為了簡單的出拳出劍。”


    隋景澄蹲在他身邊,雙手捧著臉,輕輕嗚咽。


    陳平安說道:“你運氣好,那些刺客的屍體和附近地帶,你去搜羅一番,看看有沒有仙家法寶可以撿。”


    隋景澄破涕為笑,擦了把臉,起身跑去搜尋戰利品。


    約莫一炷香後,兩騎沿著原路離開山穀,去往那座村落。


    陳平安身形微微搖晃,那條胳膊已經稍稍恢複知覺。


    隋景澄臉色好轉許多,問道:“前輩,迴去做什麽?”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百姓,死有全屍。”


    隋景澄使勁點頭。


    然後隋景澄有些愧疚。


    陳平安緩緩說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窮盡時,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觀,事情本身無錯,任何看客都無需苛求,隻不過,有些人,事情無錯再問心,就會是天壤之別了,隋景澄,我覺得你可以問心無愧。記住,遭逢劫難,誰都會有那有心無力的時刻,若是能夠活下來,那麽事後不用太過愧疚,不然心境遲早會崩碎的。”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去,“前輩,雖說小有收獲,可是畢竟受了這麽重的傷,不會後悔嗎?”


    陳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後指了指,“這種問題,你應該問他們。”


    隋景澄沒有順著那位青衫劍仙的手指,轉頭望去,她隻是癡癡望著他。


    ————


    村落那邊。


    從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曉時分。


    兩騎緩緩離開,繼續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許久,在看到那位前輩摘下養劍葫喝酒的時候,這才開口問道:“前輩,這一路走來,你為什麽願意教我那麽多?”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你覺得灑掃山莊的王鈍老前輩,為人如何?”


    隋景澄說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覺得王鈍前輩教出來的那幾位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雖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最少瞧著都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了王鈍,就真的隻是灑掃山莊多出一位莊主嗎?五陵國的江湖,乃至於整座五陵國,受到了王鈍一個人多大的影響?”


    陳平安繼續說道:“所以我想看看,未來五陵國隋氏,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後,哪怕她不會經常留在隋氏家族當中,可當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義上的家主,她始終是真正意義上的隋氏主心骨,那麽隋氏會不會孕育出真正當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風。”


    隋景澄望向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是有希望的。”


    最後陳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個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別妄自菲薄。我們很難一下子改變世道許多。但是我們無時不刻都在改變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過頭,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頭霧水,“前輩,怎麽了?”


    陳平安搖搖頭,別好養劍葫,“先前你想要拚命求死的時候,當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願死而苦活,為了別人活下去,隻會更讓自己一直難受下去,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你不要讓那種不理解,成為你的負擔。”


    隋景澄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問道:“前輩,我可以喜歡你嗎?!”


    陳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喜歡你。”


    隋景澄如釋重負,笑道:“沒關係的!”


    陳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笑臉燦爛,沒有轉頭,朝並駕齊驅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錯。”


    北遊路上。


    “前輩,別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沒事,這叫高手風範。”


    “前輩,你為什麽不喜歡我,是我長得不好看嗎?還是心性不好?”


    “與你好不好,沒關係的。每一位好姑娘,就該被一個好男人喜歡。你隻喜歡他,他隻喜歡你,這樣才對。當然了,你歲數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輩!”


    “最後教你一個王鈍老前輩教我的道理,要聽得進去天花亂墜的好話,也要聽得進去難聽的真話。”


    馬蹄陣陣。


    走著走著,家鄉老槐樹沒了。


    走著走著,心愛的姑娘還在遠方。


    走著走著,年年隴上花開春風裏,最敬重的先生卻不在了。


    走著走著,最仰慕的劍客,已經許久未見,不知道還戴不戴鬥笠,有沒有找到一把好劍。


    走著走著,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最高的山嶽,最大的江河。


    走著走著,曾經一直被人欺負的鼻涕蟲,變成了他們當年最厭惡的人。


    走著走著,腳上就很多年再沒穿過草鞋了。


    ————


    灑掃山莊一個名叫陸拙的王鈍弟子,寄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隨後又被收信人,以飛劍傳訊的仙家手段,寄給了一位姓齊的山上人。


    陸拙與那人,曾經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以為知己,可事實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反觀陸拙,習武天賦很一般,不提那麽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較於同門的傅樓台、王靜山,還有那對小師妹小師弟,陸拙都屬於天賦最差的那個,所以陸拙對自己最終在灑掃山莊的位置,就是能夠接替已經年邁的大管家,好歹幫師兄王靜山分擔一些瑣事。


    陸拙喜歡灑掃山莊,喜歡這邊的熱熱鬧鬧,人人和氣。


    師父和同門都很照顧他,他覺得自己沒什麽本事照顧他們,那就多照顧一些他能夠照顧的人,比如那些莊子上的老幼婦孺。


    陸拙平時喜歡看王靜山一絲不苟地傳授小師弟劍術。


    小師妹總是懊惱自己長得黑了些,不夠水靈漂亮,何況她的刀法,好像距離大師姐總是那麽遙遠,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追上。陸拙也不知道如何勸慰,隻是願意聽著她說那些細細碎碎的憂愁。


    已經好幾年沒走江湖的師父,又離開了山莊。


    陸拙不知道這一次,師父又會帶著什麽樣的江湖故事迴來。


    王鈍悄然離開,卻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樓台。


    是一座距離山莊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與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頓酒。


    弟子傅樓台學了些廚藝,親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鹹,藕片太淡,勻一勻就好了,隻是看著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輕男人的笑容,王鈍也就沒說什麽,畢竟酒水還行,可惜是他自帶的,莊子裏邊其實還是藏著幾壇瘦梅酒的。


    那個男人不善言辭,隻是喝酒,也無半句漂亮話,聽到王鈍聊著莊子那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男人就主動敬酒。王鈍也就與他走一個。


    傅樓台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一壺酒,兩個大老爺們喝得再慢,其實也喝不了多久。


    王鈍最後說道:“與你喝酒,半點不比與那劍仙飲酒來得差了。以後若是有機會,那位劍仙拜訪灑掃山莊,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時日,喊上你和樓台。”


    那男子有些急眼了,趕緊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來的,與那劍仙同桌,我會半句話說不出口。”


    王鈍笑道:“你們會聊得來。相信我。聊過之後,我看山莊哪個小崽子還敢瞧不起你。”


    滿臉漲紅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樓台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師弟師妹們不太高興,這是應該的,何況已經很好了,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她好。明白這些,我其實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挺開心的,自己媳婦有這麽多人惦念著她好,是好事。”


    王鈍拿起酒壺,往酒杯裏倒了倒,就幾滴酒,伸手示意傅樓台不用去拿新酒,對那年輕人說道:“你能這麽想,傅樓台跟了你,就不算委屈。”


    王鈍打開包裹,取出一壺酒,“別的禮物,沒有,就給你們帶了壺好酒。我自己隻有三壺,一壺我自己喝了大半。一壺藏在了莊子裏邊,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這是最後一壺了。”


    傅樓台是識貨的,問道:“師父,是仙家酒釀?”


    王鈍笑著點頭,“跟那位劍仙切磋拳法之後,對方見我武德比武功還要高,就送了三壺。沒法子,人家非要送,攔都攔不住啊。”


    傅樓台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師父你多少還是有些神仙錢的,又不是買不起。”


    王鈍搖搖頭,“不一樣。山上人有江湖氣的,不多。”


    傅樓台是直性子,“還不是顯擺自己與劍仙喝過酒?如果我沒有猜錯,剩下那壺酒,離了這邊,是要與那幾位江湖老朋友共飲吧,順便聊聊與劍仙的切磋?”


    男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樓台說道:“沒事,師父”


    王鈍悻悻然,笑罵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別送,以後有空就常去莊子看看,也是家。”


    夫婦二人還是送到了家門口,黃昏裏,夕陽拉長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輕輕握住她的手,愧疚道:“被山莊瞧不起,其實我心裏還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與你師父說了謊話。”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沒事。我知道,師父其實也知道。”


    ————


    杜俞沒敢立即返迴鬼斧宮,而是一個人悄悄走江湖。


    許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紛爭,杜俞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如今他是真見著了誰,都覺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時半會兒,還沒能緩過來。


    他有些懊惱,到底什麽時候才可以當一迴俠義心腸的好人?


    結果有次撞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江湖追殺,一群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追殺一位白道子弟。


    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趴下了那些綠林好漢,然後扛著那個年輕人就跑,跑出去幾十裏後,將那個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丟,他自己也跑了。


    不光是那個年輕人呆呆坐在地上,愣在當場,身後遠處那些七葷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個個莫名其妙。


    ————


    骸骨灘披麻宗。


    壁畫城,隻剩下一家鋪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於隻剩下一家,勉強可以維持,還是會有些慕名而來的,


    龐蘭溪這天難得有閑,便下了山,來這邊打下手幫忙。


    雖說龐蘭溪的修行越來越繁重,兩人見麵的次數相較於前些年,其實屬於越來越少的。


    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從未如此憧憬以後的生活。


    哪怕沒有見到龐蘭溪的時候,她也少了許多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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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烏宮柳質清,獨自枯坐於山峰之巔。


    隻有金烏宮宮主在內寥寥無幾的修士,知道這位小師叔是開始閉關了,而且時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


    不允許任何人登山。


    至於為何柳質清會坐在山頂閉關,本就屈指可數的幾人當中,無人知曉,也沒誰膽敢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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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骸骨灘搖曳河上遊的一處仙家渡口。


    一對難得在仙家客棧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婦,當終於躋身洞府境的婦人走出房間後,男子熱淚盈眶。


    兩人一起步入屋子,關上門後,婦人輕聲道:“我們還剩下那麽多雪花錢。”


    婦人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在送我們那幾副鬼蜮穀白骨後,那位劍仙根本就沒想著返迴奈何關集市找我們。為什麽呢?”


    男人笑道:“欠著,留著。有無機會遇上那位恩人,咱們這輩子能不能還上,是我們的事情。可想不想還,也是我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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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蒼筠湖湖君出錢出力的暗中謀劃下。


    隨駕城火神祠廟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繪神像。


    香火鼎盛。


    至於那座城隍廟則遲遲未能建成,朝廷那邊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隨駕城內。


    一對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壯地痞堵住小巷兩端,手持棍棒,笑著逼近。


    其中一位高大少年雙手撐在牆壁之間,很快就攀援到牆頭那邊。


    另外一位瘦弱少年也依葫蘆畫瓢,隻是速度緩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腳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腦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護住腦袋。


    被一棍子打得倒退貼牆。


    那個原本已經可以逃走的少年,輕輕躍下,由於離地有些高,身形矯健的少年,幾次踩踏小巷左右牆壁,落在地上,亂拳打倒了幾人後,依舊雙拳難逃四手,很快被一頓棍棒伺候,仍是竭力護住身後那靠牆瘦弱少年。


    最後高大少年的腦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貼著牆根滿地打滾。


    一位青壯地痞一腳踩在高大少年腦袋上,伸伸手,讓人端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白碗,後者捏著鼻子,飛快將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壞我們的好事,就該讓你們長點記性。”


    青壯男子丟了一串銅錢在白碗旁邊,“瞧見沒,錢和飯都給你備好了,吃完了碗裏的,錢就是你們的了,若是吃得快,說不定還可以掙一粒碎銀子。不吃的話,我就打斷你們的一條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


    那瘦弱少年哀嚎一聲,原來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後背上。


    最後,那撥地痞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然沒忘記撿起那串銅錢。


    高大少年蹲在牆根,嘔吐不已。


    鼻青臉腫的瘦弱少年抱腿靠牆而坐,哭出聲來。


    那高大少年掙紮著起身,最後坐在朋友一旁,“沒事,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報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許久,止住了哭聲,怔怔出神,最後輕聲說道:“我想成為劍仙那樣的人。”


    他擦了擦眼淚,不敢看身邊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可以啊,這有什麽不可以的,說不定那位劍仙,跟咱們一般歲數的時候,還不如我們呢!你不是總喜歡去學塾那邊偷聽老夫子講課嘛,我最喜歡的那句話,到底怎麽說來著?”


    瘦弱少年說道:“有誌者事竟成!”


    然後他低頭說道:“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這些隻會欺負人的混子一樣。”


    高大少年笑道:“沒事,等我們都成了劍仙那樣的人,你就專門做好事,我……也不做壞事,就專門欺負壞人!來,擊掌為誓!”


    兩位少年一起舉起手掌,重重擊掌。


    高大少年轉頭對他唿出一口氣,“香不香?”


    那瘦弱少年趕緊推搡了對方一把,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一起疼得呲牙咧嘴,最終都大笑起來。


    他們一起仰頭望去,小巷狹窄,好像天大地大,隻有一條線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畢竟那條光線,就在兩位少年的頭頂,並且被他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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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水國,宋雨燒在盛夏時分,離開山莊,去小鎮熟悉的酒樓,坐在老位置,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


    老人得意洋洋,自言自語道:“小子,瞧見沒,這才是最辣的,以前還是照顧你口味了,劍術是你強些,這吃辣,我一個能打你好幾個陳平安。”


    彩衣國,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嫗,躺在病榻上,她一隻幹枯手掌被坐在床頭的婦人輕輕握住。


    已經油盡燈枯的老嫗,竭力睜開眼睛,呢喃道:“老爺,夫人,今年的酒,還沒釀呢……陳公子若是來了,便要喝不上酒了。”


    婦人淚眼朦朧,輕輕俯身,小聲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會親手釀造的。”


    老嫗碎碎念叨,聲音已經細若蚊蠅,“還有陳公子最喜歡吃那冬筍炒肉,夫人記得給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這些本該奴婢來做的瑣碎事,隻能有勞夫人了,夫人別忘了,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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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崔東山離開觀湖書院後,周矩便覺得這是一個妙人。


    在崔東山離開沒多久,觀湖書院以及北邊的大隋山崖書院,都有了些變化。


    從書院聖人山主開始,到各位副山長,所有的君子賢人,每年都必須拿出足夠的時間,去各大王朝的書院、國子監開課講學。


    而不再是聖人為君子傳道、君子為賢人授業、賢人為書院書生講學。


    大驪所有版圖之內,私家學塾除外,所有城鎮、鄉野學塾,藩屬朝廷、衙門一律為那些教書匠加錢。至於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經教書授業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獲得一筆酬勞。此後每十年遞增,皆有一筆額外賞錢。


    這一天,遊手好閑的白衣少年郎,終於看完了從頭到尾的一場熱鬧,現身飄然落在了一座再無活人的富豪宅邸內。


    最後他與一位丫鬟身份的妙齡少女,並肩坐著欄杆上。


    少女已經被那與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牽連,被英雄好漢的一對義兄弟,一路殺到後院,她剛好路過,就被一記尖刀捅死了。


    那位夫人更慘,被那憤恨不已的宅子老爺,活剮了。


    當時那個揭發嫂子與那漢子的義弟,眼神炙熱,握刀之手,輕輕顫抖。


    他第一次見到嫂子的時候,婦人笑容如花,招唿了他之後,便施施然去往內院,掀起簾子跨過門檻的時候,繡花鞋被門口磕絆脫落,女子停步,卻沒有轉身,以腳尖挑起繡花鞋,跨過門檻,緩緩離去。


    在那之後,他始終克製隱忍,隻是忍不住多她幾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樁醜事。


    崔東山雙手放在膝蓋上,與身邊那位早已死透的可憐婢女,好似閑談道:“以後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會更壞,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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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身背巨大劍架、把把破劍如孔雀開屏的雜種少年,與師父一起緩緩走向那座劍氣長城。


    先前師父帶他去了一趟那處天底下最禁地的場所,一座座寶座空懸,高低不一。


    師父帶著他站在了屬於師父的那個位置上。


    “師父,那位老大劍仙,與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誰的劍更快?”


    “不好說。”


    “師父,為什麽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實都不太敢想。”


    “因為你是我們蠻荒天下,有希望出劍最快的人。你興許不會成為那個站在戰場最前邊的劍客,但是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壓陣於最後的劍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麽跟師父比?”


    掐住少年的脖子,緩緩提起,“你可以質疑自己是個修為緩慢的廢物,是個出身不好的雜種,但是你不可以質疑我的眼光。”


    那個漢子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點點,為他講述那些懸空王座,是誰的位置。


    最後他鬆開手,麵無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們不順眼了,可以比師父少出一劍就行。”


    “什麽時候我確定你這輩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與你資質一樣好的,都可以有你這樣的機遇,所以你要珍惜現在的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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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與一位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開始一起遊曆天下。


    都換上了辨認不出道統身份的道袍。


    前者對於後者的要求隻有一點,隨心所欲,一切作為,隻需要順從本心,可以不計後果。


    不過有個前提,量力而行,別自己找死。


    少年道士有些猶豫,便問了一個問題,“可以濫殺無辜嗎?”


    年輕道士笑眯眯點頭,迴答“當然”二字,停頓片刻,又補充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士點了點頭。


    然後年輕道士問道:“你知道什麽叫無辜嗎?有知道什麽叫濫殺嗎?”


    少年道士陷入沉思。


    年輕道士搖搖頭,“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膚淺,可現在是徹底不知道了。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曾經我有過相似的詢問,得出來的答案,比你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臉色慘白。


    因為這位小師兄。


    是掌教陸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哪怕少年是道祖的關門弟子。


    麵對這位一巴掌將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師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離開白玉京之初,陸沉笑眯眯道:“吃過底層掙紮的小苦頭,享受過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氣。又死過了一次,接下來就該學會怎麽好好活了,就該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間路了。”


    當時他問陸沉,“小師兄,需要很多年嗎?”


    陸沉當時迴答,若是學得快,幾十年,就夠了,學得慢,幾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最後陸沉笑嘻嘻道:“放心,死了的話,小師兄道法還不錯,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實上,少年道士在死而複生之後,這副皮囊身軀,簡直就是世間罕見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裏,“生來”就是洞府境。


    不但如此,在三處本命竅穴當中,安安靜靜擱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煉化。


    根據小師兄陸沉的說法,是三位師兄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士最差的一件家當,是那件穿著的名為“蓮子”的半仙兵法袍。


    品秩相對最低,可如今整座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經沒人知道這件法袍的來曆了。


    簡單來說,穿著這件道門法袍,少年道士就算去了其餘三座天下,去了最兇險之地,坐鎮之人境界越高,少年道士就越安全。


    少年道士伸長脖子給人殺,對方都要捏著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閑來無事,陸沉在雲海之上獨自打譜,少年道士盤腿坐在一旁。


    陸沉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後下了一盤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縱橫交錯的形勢。規矩森嚴。已經是結局已定的官子尾聲。當他決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規矩、也是唯一一次無理手的時候。然後他便再沒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盤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好奇問道:“這是小師兄親眼所見,推衍出來的?”


    陸沉搖頭道:“不是,是我們師父與我說的,更是齊靜春對我們師父說的。”


    少年咋舌。


    陸沉笑眯起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放在算是自己小師弟的少年腦袋上,“齊靜春敢這麽給予一個泥腿子少年,那麽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在人間長久遊曆之後,已經愈發成熟,福至心靈,靈犀一動,便脫口而出道:“與我無關。”


    陸沉收迴手,哈哈大笑。


    師兄弟二人,繼續行走這座青冥天下,


    少年有一天問道:“小師兄這麽陪我逛蕩,離開白玉京,不會耽誤大事嗎?”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世間從來無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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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竹樓。


    崔誠難得走出了二樓。


    朱斂,鄭大風,魏檗都已經齊聚。


    魏檗手中握著那把當年陳平安從藕花福地帶出的桐葉傘。


    崔誠點點頭,然後說道:“把裴錢帶過來,一起進去。既然是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了,我們占據其一,那就讓朱斂和裴錢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個在騎龍巷後院練習瘋魔劍法的黑炭丫頭,突然發現一個騰空一個落地,就站在了竹樓外邊後,大怒道:“嘛呢!我練完劍法還要抄書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斂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國。”


    裴錢目瞪口呆。


    魏檗撐開傘,鬆手後,


    不斷有寶光從傘麵流淌傾瀉而下。


    朱斂拉著裴錢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斂和裴錢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國京城,裴錢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街道,那條小巷就在不遠處。


    小雨時節。


    裴錢帶著那根行山杖,胡亂揮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


    南苑國國師種秋。


    朱斂瞥了眼,“呦,高手。”


    種秋似乎看到兩位“謫仙人”出現在南苑國京城,並不疑惑,反而笑道:“陳平安呢?”


    裴錢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氣橫秋道:“我師父麽得空,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先來看看你們!”


    然後裴錢如遭雷擊一般,再無半點囂張氣焰。


    她甚至有些手腳冰涼。


    在那之後她一直渾渾噩噩,直到離開了藕花福地,才稍稍迴過神。


    魏檗和鄭大風都覺得古怪。


    朱斂搖搖頭,示意不用多問。


    這天,裴錢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動登上竹樓二樓,打了聲招唿,得到許可後,她才脫了靴子,整齊放在門檻外邊,就連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邊牆壁,沒有帶在身邊,她關上門後,盤腿坐下,與那位光腳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問道:“找我何事?難不成還要與我學拳?”


    不知為何,這麽多年一直沒長大的黑炭丫頭,她使勁點頭,“要學拳!”


    老人問道:“不怕吃苦?”


    裴錢眼神堅毅,“死也不怕!”


    老人嗤笑道:“好大的口氣,到時候又哇哇大哭吧,這會兒落魄山可沒有陳平安護著你了,一旦決定與我學拳,就沒有迴頭路了。”


    裴錢沉聲道:“我想過了,就算我到時候會哭,會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老人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後他看著那個小丫頭的雙眼,“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要學拳?”


    裴錢雙拳緊握,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裴錢誰都可以比不過,唯獨一個人,我不能輸給他!絕對不可以!”


    老人哦了一聲,“好,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崔誠的關門嫡傳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師徒名分。”


    裴錢抬起手,抹了把眼淚,重重點頭,站起身,向這位老人鞠躬致謝。


    在陳平安那邊從來沒有虛架子的光腳老人,竟然站起身,雙手負後,鄭重其事地受了這一拜。


    裴錢一腳向前踩地,一腳後撤,拉開一個拳架,“來!”


    崔誠一閃而逝,一手按住黑炭小姑娘的頭顱,按在牆壁之上,裴錢渾身骨骼咯吱作響,七竅流血。


    老人微笑道:“還要學嗎?!”


    裴錢怒吼道:“死也要學!”


    老人點頭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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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的小巷那邊,走出了一位青衫少年郎,他撐著油紙傘,笑容和煦,望向裴錢,微微訝異之後,嗓音溫醇道:“裴錢,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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