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一番直白話,讓贏祥怔住了。


    不讓她,活成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


    她,不是她麽……


    贏祥一雙深如淵海的眼睛,一時間有些混亂和迷惑。


    他在最好的年華,為了義氣,替自幼親近尊重的皇兄,背負上了悖逆的罪名……


    義氣,在天家是比親情還要“美好”的感情。


    然而聽起來最為動人的東西,現實中卻是殘酷可怕之極。


    自那一次後,他的皇兄終於學會將他自身“隱藏”在眾人的視線中。


    而他,則帶著滿門,真正的消失在了都中權貴的世界裏。


    養蜂夾道。


    夏暑酷熱悶潮,冬日冰冷濕寒。


    更艱難的是,在那狹窄的地方,除了一家人外,再無其他人。


    整日無事可做。


    幾房妾室,先後在幽怨中死去。


    幾個幼子幼女,也先後在那樣的環境中夭折……


    他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痛楚,直到後來,不敢再與妻同.房……


    他整日習武,在身邊至親不斷的生與死間,感悟武道,參悟天道……


    他變得越來越深不可測,越來越讓人不可親近,心中的怨憤和恨意,也越來越深……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是他的妻子王氏,用最溫婉最賢淑最善良也最溫暖的心,不離不棄,不怨不怪,笑語輕盈的陪著他。


    即使他厭惡,即使他暴躁,即使他啐她、罵她的時候,她還是那樣的善良體貼,關心他,勸道他,開解他……


    對於他當初的義氣之舉,王氏沒有抱怨過一次。


    即使除了贏普外,她所出的嫡子和嫡女,一個接一個的夭折。


    在她痛的幾不欲生時,她還是沒有怨過他。


    即使在她屢屢經曆喪子喪女之最悲痛的時候,她還是強起笑顏相對,勸他想開些,兒女日後還會有的……


    她教導他們唯一的兒子,要走正路,要學他父親,做大英雄,寧折不彎,要孝順,更要尊敬他父親。


    百煉鋼終化為繞指柔。


    不隻是他被一點點感動了,感化了,連那位恨他入骨的父皇,也被這位“天家賢德第一”的兒媳給感動了。


    在圈禁的第十三個年頭,他們一家,終於出了那狹窄逼仄的養蜂夾道。


    他也被冊封了宗室裏品級最低的鎮國將軍……


    他心中原本感到羞辱,論武功、論才幹、論能為,他不比任何一個皇子差。


    那些人能封親王、郡王,最差的也有一頂鎮國公的帽子。


    可是他卻……


    然而,在這個時候,又是王氏笑語相勸,告訴他,她真的知足了。


    相比親王妃、郡王妃,她都不在意,隻在意是鎮國將軍贏祥的妻子。


    那一天,被圈禁多年都沒哭過的贏祥,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他不知上輩子到底是行善還是作惡,讓他生罹受這等磨難,卻又賜給他世上最美好最賢淑的妻子。


    她用她的柔情萬種,化解了他心中所有的戾氣。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突破了半步天象!


    他對王氏發誓,他一定會用堂堂正正的大功封王,讓她成為宗室內第一等親王王妃。


    王妃笑著應了,她說她相信,她的爺,是宗室第一大英雄。


    而那會兒,正值準葛爾入侵西北,黃沙軍團大軍陷落。


    他高興的發瘋一般,前往宮中請戰。


    隻是……


    等待他的,依舊是太上皇的厭棄,和皇兄的無能為力……


    這個時候,還是王氏用她溫柔的眼睛和聲音,寬慰開解了沮喪之極的他。


    告訴他,她不急,


    她相信,一定還會有機會的,因為她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又信了,又不怨了,還保證,以後心胸會和愛妻一樣寬廣開闊……


    他猶記得,王氏笑的是那樣的柔美……


    雖然隻是一個鎮國將軍爵,但他真的不再焦躁,不再功利了。


    他靜靜的等待著封妻蔭子的機會,也靜靜的與王氏幸福度日。


    然而,令他漸漸恐慌的是,他的情況越來越好,王氏的身子骨,卻越來越差了……


    多年養蜂夾道的辛苦生活,讓她落下了病根。


    幾次喪子之苦,更耗幹了她的心力。


    直到那一天,見他真的成熟了,穩重了,不再有怨恨暴戾了,她也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她就那樣,牽著他和兒子的手,放心的去了……


    那一天,他也死了。


    隻是,在喪禮的那一天,在宮中派人替王氏整理儀容的那一天。


    他卻,再次聽到了那道聲音,那道即使此生粉身碎骨,化為死灰,都無法忘記的聲音。


    是那樣的像,那樣的像……


    可是她,終究不是她……


    “唉……”


    一道長長的,令人聽之都心裏難受的歎息聲,從贏祥口中發出。


    他魁梧之極的身軀,再次有些佝僂了下去,雙鬢間的霜白,似又加深了些……


    在賈環的注目下,他轉身走了兩步後,殘影,漸漸消失在了這庭院內……


    “唿……”


    看著一臉悲戚落寞心傷的贏祥離去,賈環的臉色也有些沉重。


    這人若不是一心將賈迎春認做先王妃王氏,重情重義至此,倒也……


    想法還沒成型,賈環就將這個念頭丟出腦海。


    若非如此,贏祥怕也不會追求賈迎春了……


    搖搖頭,聽到身後屋門悄悄開啟的聲音,他迴頭一看,卻見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雙大眼睛正往外瞅……


    “三爺!”


    見庭院內再沒別人,房門一下被打開,一道身影從裏麵飛奔而出。


    賈環看著飛快跑來抱住他的小吉祥,笑道:“沒事了……”


    “三爺,你把壞人都打跑了?”


    小吉祥崇拜問道。


    從這記馬屁的力度來看,小吉祥的《姨娘心經》,修煉的已經頗有火候了……


    果不其然,賈環哈哈一笑,毫不謙虛道:“對,咱們是威震江湖的黑白雙煞,尤其是你的一通王八拳,直接把壞人嚇跑了!”


    “三爺,誰是黑煞,誰是白煞?”


    小吉祥認真問道。


    賈環卻懶得再搭理她,揉了揉她的腦瓜,帶她一起進屋。


    “姐姐……”


    見賈迎春在門口候著他,賈環喚了聲。


    賈迎春麵色複雜之極,看著賈環道:“環弟,你的身子沒事吧?”


    賈環道:“姐姐放心,我一點事都沒有。我是武人,這都是小事,你瞧小吉祥,她都習慣了……”


    賈迎春聞言,溫柔可親的臉上,倉惶擔憂之色消減了些,道:“那,那……”


    不知再說些什麽好,她心裏還很亂,就道:“環弟,你快去裏麵看看吧。”


    賈環笑著“嗯”了聲,道:“姐姐一起進去吧。”


    賈迎春輕輕點點頭,不過待賈環往裏走後,她卻頓住了腳,還揪住了想一同往裏去的小吉祥和香菱……


    賈環繞過屏風後,就見白荷正倚靠著坐在藥台上,公孫羽正給她喂藥。


    晴雯在一旁端著茶盤。


    白荷用一隻左手,輕輕的扇著還在煎藥的火爐……


    賈環進來後,屏風後數人齊齊看向他。


    見他衣衫前襟沾血,幾人都差點丟下手裏活過來看他。


    賈環忙道:“都繼續忙都繼續忙,我無事。”


    說罷,收到白眼三兩隻後,他走到藥台邊坐下,握起有些虛弱看著他微笑的董明月的手,柔聲責怪道:“怎麽就非要熬到這個地步?”


    董明月保密意識極強,雖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看了看周圍,眼睛微眯,還是微笑道:“怕耽誤了你的事……”


    賈環見之了解,自己這個寶貝“女特務”,職業素養越來越高了。


    他捏了捏董明月的手,正色道:“下次再不許了,真真是要嚇死人。再大的事,難道還有你們大麽?你這樣,白荷也這樣,你瞧瞧她的手……”


    董明月聞言,白了賈環一眼,不過到底看向了白荷。


    見她一隻手包著紗,一隻手在替她煎藥,也有些不好意思,善意問了句:“白妹妹,你的手怎麽了?不會落下傷疤吧?”


    白荷一雙傾國顏色的眼睛微微一眯,笑道:“多謝董妹妹關心,我沒事,你胸口的傷如何了,應該會痊愈的,哦……”


    賈環心裏那個懊惱啊,自己嘴賤個毛線!


    其實這兩人皆非好妒之人,偏偏成了一雙冤家,連最溫婉不過的白荷,都不聽他的,每次對上兩人就“對掐”……


    賈環幹笑了兩聲,忙轉移話題,問公孫羽道:“幼娘,明月的傷勢如何了?”


    公孫羽嘴角彎了彎,道:“明月的傷勢無礙了,一會兒再服下一劑藥,好生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隻是這樣的勞累再不能有下次了,真真不是玩笑的,女兒家再這麽折騰兩次,與子嗣不利。”


    “嘶!”


    此言一出,眾人齊齊倒抽了口冷氣。


    董明月也被唬的臉色發白,怔怔的看著公孫羽。


    賈環急問道:“幼娘,現在呢?現在如何了?”


    公孫羽笑道:“這次還好,及時救了過來,明月的底子又好,將養兩天就好了。


    隻是以後卻不能再逞強大意了!”


    賈環長唿了口氣,看向董明月,道:“聽到了?”


    董明月也不敢逞強了,乖乖的點點頭。


    對她而言,這世上如果還有一件事和賈環一樣重要,那就是子嗣……


    不過,她畢竟好強,尤其是在白荷麵前,不願露出軟弱的一麵。


    董明月麵色猶自發白,卻看向賈環,道:“環郎,你的身子沒事吧?我爹他……”


    賈環嘎嘎一笑,道:“我一點事都沒有!”


    白荷卻不信,有些緊張道:“爺,你都吐血了?”


    賈環嘿嘿得意一笑,道:“我裝的!”


    “裝的?”


    白荷聞言一怔。


    公孫羽拿起賈環的手腕,號起脈來,麵色也漸漸古怪起來,對看著她的兩人點點頭,道:“是很好。”


    賈環行動派,站起身,將衣衫一把脫去,唬的一旁的晴雯驚叫一聲,閉上了眼。


    然而,其她三個女人卻直直的看著賈環身上那件烏黑色的馬甲……


    賈環笑道:“這件寶甲,還是當初去西域時,老祖宗送我的壓箱底寶貝。


    如今京裏亂糟糟的,我出門兒就穿上。


    我可不想被人抽冷子幹掉,我舍不得你們……


    沒想到,沒遇到壞人,卻被嶽父老子給胖揍了一通。


    他本就隻用了一成力,再被這寶甲一削弱,就隻剩下三分了。


    嘿嘿!


    我就是裝像,故意表現的慘一點,不然他老人家不解氣!”


    “三爺威武!咯咯!”


    外麵小吉祥不甘寂寞的誇讚道,被賈迎春趕緊拉住。


    地主人公孫羽雖不怎麽通世故,可這個時候也想起來盡東道之責了。


    董明月喝完藥後,公孫羽起身,讓晴雯撤了屏風,對外麵的賈迎春笑道:“姐姐怎麽不過來說話?”


    賈迎春笑道:“你們裏麵傷病多,不好進去打擾。”


    賈環笑道:“姐姐是心疼我,成.人之美!”


    幾個女孩子都羞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之前她們自己人在一起時,稍微拈風吃醋都不是問題。


    可有一個大姑姐在,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尤其是見賈迎春和善柔美的臉上,目光溫柔可親的打量著她們,還專門在白荷和董明月兩人臉上多停留了會兒,竟讓兩女都有些緊張不自在起來……


    “姐姐,你今兒怎麽來了?還和小吉祥一起……”


    賈環給自己老婆解圍,笑著問道。


    賈迎春聞言麵色一滯,像是想起了什麽,有些焦急道:“環弟,方才寶玉哭著迴到園子裏,迴去後又和王家表小姐拌了嘴,還摔了玉,老太太和姨太太都去了怡紅院,正惱呢。還罰了金釧和襲人……”


    一旁處,晴雯麵色變了變。


    賈環卻笑道:“姐姐不妨事的,寶二哥那塊玉經摔,摔不破的。”


    賈迎春聞言一怔,然後哭笑不得看著賈環,道:“你就不怕老太太訓你欺負寶玉?”


    賈環撇嘴道:“我這身衣裳暫時不準備換,我倒想看看,誰比誰慘!”


    賈迎春聞言,看向賈環脫去衣裳上的血跡,臉色古怪了半天,最終實在忍不住笑出聲。


    她就算反應再慢,(.uuknshu)也看出來,東府這些人,對老太太並沒有多少畏懼……


    笑罷,她又道:“既然如此,我就……我就先迴去了。”


    眾人聞言,忙勸她多坐會兒。


    除了暫時動不得的董明月外,都站了起來。


    賈迎春看到這一幕,麵色微微有些感慨……


    她搖頭笑道:“我迴去還有事,織造那邊說,在呢子上繡花有些成果了呢,我還要迴去看著……”


    說罷,對眾人笑了笑後,就出門離去。


    賈環送她出門,到了院外,賈迎春就不讓送了,說自己家裏,有甚送的。


    看著賈迎春滿是心事的眼睛,賈環柔聲寬慰道:“姐姐,不要多想,有我在呢,一定給你找一個好人家……”


    賈迎春聞言,俏臉一紅,眼神有些慌,道:“環弟,你又說這些……我,我沒多想。”


    賈環見狀,笑著握著賈迎春的手,笑道:“姐姐,別怕,弟弟這麽大的能為,一定能保你今生幸福,你隻管放心就是。”


    賈迎春聞言,看著賈環的眼睛,漸漸不慌了,猶豫了下,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環弟,我覺得,那人……好像也並不壞,他……他能幫你……”


    賈環聞言,頓時變了臉色,道:“姐姐!”


    賈迎春看賈環的臉色沉了下來,心一慌,忙道:“環弟,我……我不過白話,你別惱,我,我迴去了……”


    說罷,收迴手,匆匆離去。


    ……


    ps:今天狀態不是很好,先寫這麽多,調整一下。


    和昨天的事無關啊,都是老黃曆的事了,玩笑而已。


    是劇情又要到轉折期了,理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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