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深白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他正躺在夢裏那張單人床上,身上蓋得並不是他家裏那張黑灰色羽絨被, 也不是綠屋子裏林淵床上那條普通夏日薄被, 而是一條異常花哨的編織被。織的滿滿都是花兒然而卻並不讓人覺得土氣,相反, 那些花編的好極了, 《綻放在黑色背景上的絢爛夏花》←詭異的,醒來的第一時刻, 心裏的審美神經被撞了一下, 深白第一件事竟是在心裏為自己身上的被子起了個作品名兒。


    咳咳!


    難得睡了個好覺, 深白還有點懵,直覺的向有光的方向望過去,他首先看到了一扇木窗,下方用木撐撐住, 一看就覺得很複古的那種, 再往前, 他看到了滿眼的金黃……認真辨認了一下,他才意識到那是灑滿落日陽光的屋頂。


    在這個完全沒有高層建築的小鎮上,他現在的這間房子還算是高的,隱隱有種俯視的架勢,從他的角度望過去, 剛好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屋頂。


    啊……是了, 這裏的屋頂鋪的是瓦片, 光麵的、海浪一樣曲狀的。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山海鎮, 而這裏……


    啊!是阿淵的房間!


    看著和夢裏一般無二的單人床, 深白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睡凹陷的枕頭,又看看手中抓著的花被子,然後用力吸了吸鼻子——


    咖啡的味道!


    而且是阿淵煮得咖啡的味道!


    深白立刻決定下去喝咖啡了~


    扶著扶梯、順著略嫌狹窄的木質樓梯走下去,咖啡味道越來越濃的同時,他也聞到了一股有點熟悉又沒那麽熟悉的味兒。


    然後,隨著他走過拐角的牆,他就看到林淵、宗恆、葉開……他們了。張大爺和點點也在,所有人聚攏的站在一起,中央被他們圍住的是趴在紋身椅上的馮蒙,以及坐在他旁邊的林淵外婆——阿美。


    身上僅著一件短袖t恤,阿美兩隻手臂上的花紋已經完全顯露出來了,她身上的圖案比宗恆還密集,從看不見的t恤內部延伸出來,一直綿延到下巴。


    從深白這個角度望過去,林外婆的側臉看起來真的和林淵非常像,宛若刀削一般,清冷又深邃。


    “那個……我好像在倒垃圾的路上睡著了,辛苦阿淵了,把我抱迴來,我很重吧?”不好意思的抓著後腦勺,深白嘴裏雖然說著抱歉的話,臉上卻有一點小得意←經過這段時間的體能集訓,他!長肌肉啦!


    和肌肉一起增長的還有體重!


    對於大部分女性而言、體重增長大概是個噩夢,然而對於深白來說……他早就想要自己重一點啦!


    深白期待的看向林淵,然後,看著林淵一臉沉靜的看向林外婆,習慣性的順著林淵的視線也看過去,深白看到林外婆抬起頭,拉下口罩,和林淵一樣麵無表情的看著自己,道:


    “是我路過的時候看到你,然後把你抱迴來的。”


    哎?!


    “放心,你輕得很,一點也不會辛苦。”說完,林外婆就再次把口罩戴上,然後繼續在馮蒙背上工作。


    臉上原本還有的一點小得意完全消失不見,呆呆的原地站了好久,直到林淵走過來,遞給他一杯咖啡,深白這才耷拉下肩膀,然後跟著林淵一起來到馮蒙趴著的紋身椅旁。


    喝了一口咖啡,再次看過去的時候,深白的注意力就已經轉移到馮蒙背上了。


    林外婆正在給他紋身。


    完全沒有畫圖這個步驟,林外婆是直接在馮蒙的後背上紋身的!


    旁邊的小台子上擺著紋身用的顏料,之前深白聞到的、房間裏咖啡味以外的另一種又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就是從這裏傳來的。不過,深白注意到,和宗恆那裏不同,林外婆用的顏色隻有一種,那就是黑色。


    單手壓住馮蒙的脊背,另一隻手則持紋身器工作,林外婆的樣子異常專注,她已經開始畫了。


    甚至連輪廓也沒有勾勒,她直接從左側紋繪,一開始就是極細致的圖案,深白看到一個花狀的圖案慢慢出現在馮蒙的左側脊背上,他一開始以為那是花,直到林外婆將周圍其他部分也紋出來,他才意識到那圖案並不是花,而是一頭詭異怪獸的鱗片——


    想到馮蒙之前說的話,深白無意識之間眯上了眼睛,認真地看著林外婆的每一個動作,然而,任憑他看的再仔細,宗恆為他人紋身時的異狀卻並沒有出現在林外婆身上。


    沒有黑霧,沒有黑色粉末,紋身店裏的空氣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林外婆手裏的紋身槍更是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隻是一把普通的紋身槍。然、而——


    額頭上凝聚出一顆有一顆的汗珠,深白原本輕鬆握著咖啡杯的手指漸漸用力,青筋爆起,他的眼睛越睜越大,臉色越發蒼白,然而嘴角卻忽然向上溢出一絲微笑的痕跡。


    宛若溫水煮青蛙,一股壓力或許從林外婆的紋身器最初落在馮蒙背脊上那一刻就降臨了,然而無人可以察覺,緊接著,這股威壓越來越大,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竟然已經到了深白覺得不適的地步!


    “怎麽了?”看出深白的不妥,林淵主動走到他身邊,從他手裏拿下咖啡杯,林淵皺眉問他。


    “沒、什麽,能再給我一杯咖啡嗎?”臉色明明已經很不好了,然而深白卻笑了出來,他甚至還是笑著拜托林淵的。


    林淵皺了皺眉,不過還是拿著他的杯子去了廚房。


    屋子裏和他一樣情況的人還有宗恆,不過宗恆原本臉色就很蒼白,加上劉海過長、眼睛從來都被擋住,這才勉強無人察覺。


    麵對屋裏這股奇異的強壓,兩個人非但沒有後退,相反,他們倆竟然向前走了一步,近距離觀察起林外婆的紋身過程來!


    馮蒙背上的紋身已經完成大半了。


    那是一頭讓人叫不出名字的怪物!通體黑色,身上遍布鱗片,背後有翼,身後還有尾!那條尾巴極長!上麵還有異常精致的花紋,林外婆不厭其煩的將那尾巴上的每一處細小花紋都畫了出來!


    細細的描繪完那條尾巴,林外婆同樣布滿黑色花紋的手終於再次移向中間,移動到原本是兩塊空白的位置,然後,忽然換了一種顏料。


    鮮紅的顏料被紋身槍注入馮蒙的皮膚下的時候,那股壓力驟然又是增大了好些!


    眼睛!這是眼睛!林外婆現在正在紋繪的圖案乃是這頭怪獸的眼!


    “點睛”——


    一刹那!這個詞匯閃電般出現在深白腦中!


    然後,隨著林外婆手下紋身的完成度越來越高,隨著那怪物的兩隻眼睛都被紅色燃料“點亮”,深白的耳朵赫然耳鳴了一下,緊接著,他仿佛當真看到了那頭怪物。


    那頭被林外婆繪製出來的怪物,栩栩如生的出現在這個房間裏,坐在馮蒙的背脊之上,它雙目通紅,威嚴的與深白對視著,被那雙眼睛看到的瞬間,深白忽然有了一種“被警告”的感覺——


    對於他來說是“警告”,對於他身下的馮蒙來說……


    “守護”!


    這個瞬間,深白有種醍醐灌頂的通透感。


    然後,那頭怪獸朝深白張開了黑洞一般的巨口,伴隨著它這個動作,深白耳中又是一陣耳鳴。


    示威完畢,那頭怪獸再次緊閉大嘴,審慎的與深白對視片刻,然後,忽然鑽入了馮蒙的脊背——


    “好了,紋完了。”仿佛破解剛剛那神奇一幕的魔咒,林外婆輕輕拍了馮蒙的屁股一下,將紋身槍隨手扔在台子上,林外婆端起林淵之前就擺在那裏的汽水,咕嚕嚕喝起來。


    宛若看一個神奇的不能再神奇的所在,深白謹慎的看向林外婆。


    雖然此時的林外婆看起來依然周圍一絲黑霧也無,可是深白卻不能再將她當做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了。


    毫無疑問,剛剛那頭幻覺一般的怪獸就是由眼前這位女士召喚出來的。


    是的,“召喚”,除此之外,深白再也想不到更加貼切的詞語了。


    “嗯?好了嗎?”林淵在此時出來,手上還端著一個巨大的餐盤,上麵有咖啡壺以及深白的咖啡杯。


    “剛剛咖啡沒有了,我去煮了新的咖啡。”將咖啡杯遞給他,林淵低聲解釋了自己晚來的原因。


    “阿淵哥哥!你剛剛沒看到,阿美剛剛紋好紋身的時候,我以為真的有怪獸出現了呢!”吧嗒吧嗒跑到林淵身邊、確切的說是趁機跑到阿美身邊,點點一邊興奮的對林淵道,一邊一臉崇拜的看向阿美。


    作為普通人,他們是看不到那頭幻獸的,可是這卻並不影響他們還是感受到了什麽,這大抵就是人們通常稱為“直覺”的東西。


    “真的好帥,我、居然都看傻眼了。”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葉開長長吐了一口氣←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竟然一動不敢動,連眼鏡掉下來都沒有去扶,也是奇怪了!


    “不過,阿美的紋身真是太厲害了,搞得我也想要個紋身了,啊……越說越想要……”葉開說著,細長的丹鳳眼期待的看向阿美:“阿美,可以嗎?我也想要個紋身!”


    手裏拿著汽水瞟他一眼,阿美挑眉道:“沒什麽不可以,不過我今天累了,你得明天。”


    “噢耶~”葉開激動的撲過去,摟住了阿美女青年。


    “啊,這麽說……我也想要了……雖然年紀大了,皮膚也不如年輕人好,可是……”抓著臉,張大爺居然也看向阿美了。


    “我也要我也要!”在一旁拚命往上跳的還有他的小孫子——點點。


    而一向沉默的宗恆居然也走向阿美,他的聲音很低,林淵沒有聽到他說什麽,不過大抵猜出來應該也是想要紋身。


    完全被忽略的馮蒙隻好自己爬起來,走到林淵深白旁邊的鏡子照了照,然後滿意的笑了,披衣服的時候,他看向深白:“阿美的手藝這麽棒,怎麽,深白你不想要一個嗎?你之前不是還說過想弄個紋身?”


    向熱鬧的那邊看了看,又看了林淵一眼,深白搖了搖頭:“如果我紋身的話,一定找阿淵。”


    “也是,阿淵的手藝都是阿美教的,也很好啦!”整理一下衣領,馮蒙對他笑了。


    那頭黑色的巨獸便靜靜棲息在他後背了,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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